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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IWA I】三月,04、义人。

LU worldview

星期日的晚上是一周中最灰暗的时刻。这是对于过惯了城市生活的人而言。这个时刻代表着愉快假日的结束,因此,也自带“终结”的肃杀之感。照理说什么也不应该在此日开始,至少不是那些好事情。好事情应该避开这个时刻另寻良辰。

因此,在一股十足的怨气逼近NICHE的门扉时,索尔@LU马上就有了不好的预感。但是他仍然在那里收他的咖啡杯。这些杯子的大小、形状、材料和色调不一而足,围绕杯子一圈的咖啡痕的位置也各不相同。每个客人会挑选自己喜爱的咖啡杯。他凭借杯口的唇印记住了这一杯子今天为哪位客人用过。杯中残留的咖啡渣也很值得一看,在很多传统里那都有预言功能。不过,索尔并非占卜师。他完全沉浸在工作里面,以至于收了很久也还有一半桌子未清理。

那个怨气的中心到了他的后面。他转过身,对客人说:“不好意思,我做的太入迷了。您想喝点什么,还是想吃东西?”

面前的青年目光温柔地打量着他。不但没有任何怨气,索尔还感觉到从他的身上传来一股深沉的热量。他个子挺高,穿着一件颜色艳丽的夹克,里面是布满白色绒毛的毛衣,看起来老实又害羞,像一只涂满颜料的绵羊。他从这个人的眼中读出了一种极强烈的,却被理性克制着的冲动,很想抓抓他的头发。这是为啥?——他很可爱?

这个青年轻轻地咳了一下,把他的背包往椅子上一摔。那是一个不同寻常的大背包,一般是登山时用的,装满了东西,砸在椅子上很响。他打开背包,从中取出一张精美的卡片。索尔一眼就认出那是邀请函。

“那个……就是这么回事儿了。”

索尔看邀请函,上面的名字是“雅园梦@YH[1]”。“我收到了这个。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我也想见见世面,所以就来了。但我还有个论文要写,很快就到截稿日了。我把用得到的书全带来了,还带了笔记本、咖啡、干粮和水。所以——你们这儿有很多自习室——我的意思是空房间,对吧?”

索尔看着他的眼睛。“当然了。但是除了笔记本电脑,你带的其他东西,我们这里都有。”

“没关系,我写作的时候,需要尽可能不离开座位。”雅梦说,“我一离开座位,就会分神,就什么也写不出来了……所以你就是寄给我这个邀请函的人?”

“不。那个人叫作福香。她是我的老板。”

雅梦问老板去哪儿了。

“被我们赶走了,不知道现在在哪儿。”索尔说,“因为她想要在这个地方判数学试卷。”

“那也太夸张了!”雅梦说。

“既然你也想在这儿工作,就请先跟我来,选一个心仪的房间吧。”

他带雅梦到一扇小门前,就在吧台后方不远的地方。“这个是打扫间。”索尔向客人介绍道,“请问你是否读过邀请函上的须知?”

“都读了。”

“那么,想必你知道这里的规矩了。”

客人一脸茫然。索尔叹了口气。“哎喂,感觉会有很糟糕的事情发生啊。”他说,“总体来说,你现在要知道这扇门如果没有我的陪同,就不可以独自进去。这是最重要的事。如果你自己进去,不仅回不去原先的世界,搞不好我会永远都找不到你。明白了吗?”

茫然换成了震惊。“会有这么大的危险吗?”他说,“你告诉我,这里还有什么危险的地方?”

“请待会到房间里自己仔细看看吧。拉着我的手。”

雅梦被小男孩拽进昏暗的打扫间里。索尔关了门。这里十分逼仄,空气中弥漫着拖把的味道。

“您想要什么样的房间呢?”服务生问客人。

“我嘛,倒是没什么想法……”

“没关系,畅所欲言就好了。”

雅梦觉得自己像是胶囊公寓里幻想未来的打工族。

“首先要有一个书桌,然后有坐起来很舒服的椅子。还要有一个大书柜,就在桌子旁边,伸手就能够到的地方,能装下我所有的资料。”雅梦说,“最好还有一张行军床……不对,不能有床!”

“好的,这一句去掉。”

“有床了就不可能坐在那里了……我要到外面来睡。这个房间不需要太大,最好别太大。哦,要有一个洗手间,还有一扇窗户,对着天空。在这扇窗下面有一个小板凳和小茶几。让我坐的位置离洗手间和茶几都只有最多三步的距离,这么大刚刚好。”

“还有别的吗?”

“嗯……墙面要复古一点的。但不要太花哨。”雅梦说,“这个无所谓。只要有差不多的房间就可以啦。”

“一定有。”索尔说,“但是在找它之前,请先给它取一个名字。”

“这个……我不擅长取名字呀。”想了半天,他说,“就叫红英甸[2]丧仪音声_HOME吧。”

“不可以出现下划线。”索尔叹道,“而且,最好是跟房子的特征联系到一起的名字。”

“哦,那么……就叫雅园梦的三步书斋,或者什么,日升之屋吧。”

“好的。”

打扫间开始轻轻摇晃,像发生了小型地震。振动很轻柔,形成了并不大的嗡嗡的声音,像是福香的那台咖啡机在加工咖啡时一样的声音。嗡嗡声持续使雅梦已经完全忽略了它的、很长的时间后,房间上方响起一声高亢而悠长的“滴——”。这又使雅梦联想到电烤箱。

“这里是什么电梯吗?”雅梦说,“像巧克力工厂[3]里的那个那样的?”

“当然不是了……但也差不多吧。先生,你的房间到了。”

“这就找到了?”

“请打开门看看吧,如果不满意,还可以换的哦。”

打开门,外面是一个四四方方的小空间。正对着门的是一个衣帽架,旁边的窗外,高楼组成的天际线在夕阳下闪耀。门的右侧是一堵墙,左手边有一扇一看就知道是洗手间的门。转到墙的另一边来,就是雅梦的书桌。他的书柜在较远的一侧。

“这也太棒了!”他叫道,“哇,我——谢谢,谢谢你!”

索尔从雅梦的眼中读出更激烈的某种情绪,这次是想要把他紧紧抱进怀里的冲动。

“无论你在房间的何处,如果想要食物或饮料,或者需要我打扫房间,或者弄坏了什么东西需要维修,或者只是想要我陪陪你……只需要说一句服务员或waiter,我就会来。我会马上出现在你眼前,有时也许会耽搁一两秒钟。”索尔说,“直接叫我的名字索尔也行。”

雅园梦点点头,索尔知道他记住了。

“其他人是找不到这个房间的。如果你想邀请其他人前来,就请告诉他们这个房间的名字,这样,我就可以带他们来这儿。”索尔说,“那么,我就不打扰了,请你享受独处时光吧。再见。”


用抹布擦去书架上积厚的灰尘时,慕斯@CH畅想着他的计划。在这个黑暗的、到处洋溢着书页那混杂着油墨和霉味的独特气息的空间里,在不断的家务劳动中,这种畅想比其他时候更快活。这个计划,他已经酝酿了很久,他等福香搞定那些惹人心烦的试卷回到NICHE后,就向她提议。

具体说来:休息区的大门后面,有一座暗厅。如果仔细向黑暗中去看、去感受,会发现不少使人放松的东西,比如美丽的古画,蜡油和松节油的气味,嵌在书桌内的老式计算机显示器(专门做了个抽屉放键盘)。其实那个地方比看起来要大得多。当然,那里面还有一些别的东西。慕斯曾经几次独自一人深入暗厅的黑暗。这些都是瞒着福香在做的,想都不用想,这很危险。他知道福香知道。知道,并且默许。他想把那片区域变成光明照耀之地,最终把它收拾出来,成为NICHE的新区域开放给客人使用。对上那既是老板,也是他在这世上最重要的存在之一的女人时,他该怎么说服她呢。想着这些事情,他从一个书架擦到另一个书架,很慢,但有条不紊,从白天一直干到黑夜。

危险之物会从各种角落跳出来袭击他,其中那些最难缠的,则以他的精神为目标。这就是他在暗厅看见的阴影。有时,它们跟着他来到书柜之间,然后躲藏在里面。他很难客观地描述它们,因此不能取信于staff,大家觉得他是自己吓自己。他知道,它们喜欢从各种角度发动进攻,而最可怕的一种角度来自他的回忆。慕斯不是那种怀旧的人——真正的怀旧者绝对干不来清洁工作,因为他会舍不得扔掉那些老垃圾——其实,关于他的过去,他从前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就连福香也不是很清楚。多年以后,福香仍频频想起雨涡都的某个阴沉的午后,她吃完微波炉加热的汉堡包,转身回应院长@JI的问候时,他背后的青年向她微微颔首时的模样。当时,慕斯和现在一样礼貌,一样拥有宽厚的臂膀、令人如沐春风的笑容。唯一的区别是,那时的他周身散发出一种哀愁的气氛,就像雨涡都三月时温和的绵雨。那种愁绪是从他的骨头里渗出来的。

大家对过去的他的了解,简直就和对现在的他的了解成反比。在NICHE工作的时候,慕斯很少想起从前的事。他的心,就和在他心中的NICHE的这方天地一样,是朝向未来的。可是那些影子还是不断地从回忆向他攻击。它们专挑慕斯独自一人前往阴暗角落的时候下手,找到他,抓住他的衣领,向他发动一轮又一轮的冲锋,直到把他击倒在书柜的夹角,他那张稚嫩的脸,被他的双臂环抱着,深深埋进双腿之间,直到他开始发抖。此时,阴影就会消失。它们的消失不是一个瞬间的过程,也许只需要一点时间,也许需要一整天。但它最终会消失。慕斯会如释重负地轻吹一口气,掸掉搏斗时身上的灰尘,活络刺痛的筋骨,抄起拖把、抹布和水桶,清扫下一个书架。

用来摆放书柜的地方比NICHE的其他任何部分都大,因此,无论身处这一区域的何处,都得走很久才能回到吧台。慕斯也就享受着在书柜海中漫游的感觉。他的归路每次都不同。记忆中,不知为何有这么一条他记得最清,经过了如下主题(按顺序):

“地质勘探学”(从近十年一直追溯到史前)

“密宗”

“变模分解”(像是用不同的视角,去看待同一群高低错落的山峰)

“中古海洋史”

“降水环境理论”(正巧那天雨很大,书柜之间弥漫着纸张轻度腐烂的气息)

“交通信号”(他停下来,在专讲十字路口红绿灯的章节驻足了20分钟)

“在家酿酒”

“半透膜制造工艺”

“护林手册”

“自然现象学”

“动物睡眠研究”

有时他会看看自己感兴趣的书,但不会耽于其中。

今天的他也走在一条全新的归路上,然而一阵浓密的香气从前方击穿了他的感官。当时,离他最近的是“抽油烟机清洗”,这是他第二次看到这个主题,他觉得这不是好兆头。

“慕斯?”

循着气味,来到二楼,他最先看到了索尔。这孩子的情绪不会写在脸上,他时时刻刻保持着礼貌,保持着冷漠。但有一些人能够读出他心里在想什么,比如慕斯。索尔现在偷偷地很开心,然而表现出的则是一种无奈,不能说有一个是假的,心境就是会发生这样的矛盾,总之,他甜蜜地心烦意乱着。慕斯望向厨房。彼时,那里烟雾缭绕,从他这里可以看到一个人影。他不记得staff里面有谁长这样。那个人把脑袋探出烟雾。

“对不起——糊锅了!我会搞定的。”

“不用你说,我也知道啊……”慕斯很苦恼。整个二层,也是用作接待客人的“会客室”里面的能见度跌至谷底。

“他是雅园梦,”索尔解释道,“来自YH worldview,是来参加联谊的客人。他说吃不惯我们这里原本的菜品,就自己上手了。”

为了排掉满屋的浓烟,索尔已将那台老抽油烟机的功率抬到最大。慕斯被呛得连连咳嗽。要是有窗户,恐怕也会不顾一切禁令地打开吧。

“真对不起……”客人挥开面前的烟雾,可怜地望着慕斯,“我还不熟悉这个灶台的威力。”

“现在熟悉了吧!”慕斯嗔怪道。

“嘿嘿。”雅梦说,“不过,这下倒是做好了我的家乡菜。而且,这种程度的大火,也是必不可少的。

“难道没有烤焦吗?”索尔说。

“我抢救了一点。”雅梦端出的白净小盘上盛着一坨红绿交融的东西,“只剩这么一点点了。不够吧?要不我再做些?”

“算了,先让我们尝尝吧。”慕斯说。

雅梦的背后传来新的声音:“真的很不错哦。不要被外表给骗了。”白发的少女从烟雾中走出。她擦去额上的汗滴,解下围裙,挂在墙面的粘贴钩上。

“IRIS!你不但不劝劝客人,还陪他一起胡闹。”慕斯责备道。

IRIS露出完全不打算认错的笑容。“雅梦的烹饪方式让我觉得很亲切,回过神来就已经在帮厨了。完全忘了‘安全条例’,抱歉抱歉。”

“你也会忘东西呀……”

“我真的一字不差地存储下来了,只是忘记了读取而已。”

尽管NICHE是一座流动的空间,其间并不寓居任何先入为主的确定性,时间、空间一类的概念,在这里常常会失效、扭曲;然而就密闭空间和图书馆的特性而言,NICHE却很怕火。再加上这里平时只能用蜡烛照明,本就很容易起火。保护NICHE是慕斯的职责。要是全由着他来,staff就得每星期做两次消防演练,还要在每个书柜的角落放一支灭火器。先不说那需要多少支灭火器,这些人并没有固定的“在店时间”,更不用提他们本就不是本店的员工。最后,慕斯同意了用“安全条例”代替消防演练和灭火器,这个条例直接照搬雨涡都图书馆地下的孤本馆藏区的维护守则。Staff没有一个人真的背下了那篇条例——或许除了IRIS。

“索尔也做了,和我们一起。”IRIS说。

慕斯揉了揉正想下楼的小男孩的头发。不知为何,他这么做时,察觉到雅梦投来的炙热目光。

“先吃饭吧。我快饿死了。”雅梦笑眯眯地不知从哪抱出碗筷。

“已经是晚饭时间了吗?”慕斯诧异道。

“与其说晚餐,不如说该吃夜宵了。”索尔说,“在书柜之间,时间会过得比较快一点。”

“总觉得差了一点什么……”雅梦自言自语。

IRIS接过雅梦手中的碗筷,走向房间的另一端。那边的烟雾仍然很浓。那边竟然有一个独立的烟雾源。慕斯这才闻到第二种香味,是非常名贵的熏香。IRIS轻轻一吹,熏香上面的火苗没有灭掉。她只好先把仰卧在那里睡觉的人叫醒:“院长先生!”

接着,是一阵中年男人带着倦意的深哼。

“……干嘛?”

“开饭啦。”

“哦,IRIS!——谢谢……谢谢你。”院长揉揉眼睛,困惑地接过她手上的东西。
雅梦用筷子拨弄着红绿相融的那一坨菜肴。“到底差了什么呢?”

“我觉得还真的挺香的。”慕斯跟他说。

“谢谢你的认可。”

“不过,我还没吃呢,只是闻起来真的很香。”慕斯从电饭锅里盛了一碗白米粥,他依次把粥端给了大家,并附上了各式的勺子。在这期间,他感觉到一个眼神一直从房间的角落盯着他,但他不为所动,他不想使大家察觉到他的怒火。

索尔被邀请第一个点评这道菜。“这个,呃,我觉得口感上很棒。”

“那么,现在你吃出这个红色的是什么了吗?”雅梦十分期待地说。

“很抱歉……你能直接告诉我吗?”索尔把眼睛瞥向一旁。早知道看他备料的时候就不应该多嘴。

“虽然因为制作中的失误,显得有点粗糙,但意外的很可口。”IRIS说。

“谢谢!——”雅梦满怀感激地说,“IRIS,既然都说到这儿了,我有一件事很好奇,我可以问你吗?”

IRIS诚恳地点点头。“你是人造人对吧?”他说。

“可以这么说,但我正式的种属是‘天文机器人’。”

“既然是机器人,你靠什么分辨味道呢?”雅梦不好意思地说,“不瞒你说,我是个大学生,虽然和我的研究方向没有直接关系,但我对人体的一些底层感受模式很好奇。我想知道,你是不是已经参透了这些模式?”

一种表情像水彩在少女的脸上晕开。索尔很熟悉,IRIS当下的神态所表示的是,在她本来应当是冰冷、理智的机械内心,燃起了一种兴趣,这种趣味并不关乎问题或谈话的内容,而直指与她谈话的那个人。她问:“雅园先生,你所研究的是什么?”

大学生看出了IRIS的这份兴趣。他说:“并不是什么讨喜的方向啦。我不知道,是不是适合在用餐时提起它。”

雅梦的心中涌起一阵酸涩。这是被他自己的话所激起的。IRIS仍在关切地望着他。那种目光使他很想多谈谈这个话题。似乎,除了“郁华寺”[4]和学院里的少数同级生之外,从来没有人愿意听他讲讲这些东西。可是,他还是被一种强烈的自卑感击倒了。他不想提及,至少是现在。若是习惯了把珍爱之物深藏在心里的感觉,任由它跟心房痛苦地长在一起,再想把它取出来,只会造成更大的痛苦。

他觉得头顶落了一个凉凉的东西,惊讶地用颤抖的手摸了摸,抓住的是索尔的小手。他想问“为什么”但说不出口。

索尔用一贯冷漠的口吻对他说:“在这里,可以。一切都可以。这里是不确定性的乐园。”

雅梦发出了很大的吞口水声音。他弱弱地说:“好了,我知道了。”他用力憋住了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当下,索尔再次看见了青年身上所背负的怨气,那些或是激烈的、悲愤的,或是留恋和释然的,总的来说是带着一股忧伤劲儿的,许许多多人的游魂。

“我所研究的,是如何让人们安心地死去,并让留在世间的人好好活着。”他说。

院长发出很强烈的咳嗽声。从很早以前,他就觉得有什么东西堵塞在嗓子眼里。确定了,那是油烟。

“什么啊……”院长嘟囔道,“这到底是什么味道。”他正在吃他盘子里的那一份。

慕斯从刚才起就一直黑着脸。IRIS觉得,这副表情跟他真的很不搭。现在他看起来像一个受了窝囊气的小孩,无论如何,是在和自己较劲。

“所以,这段时间一直在写论文。我想在论文里帮忙打造一种葬礼仪式,让它成为沟通生者和死者的窗口。”雅梦说,“窗口是不可以跨越的,永远也不可以;然而,香香的烟雾,祭祀用的饭菜的气息,却可以通过,音乐也可以。爱与义可以乘坐它们到达彼岸……我听说,在我的家乡,很多个世纪以前,有些人做到过。死者和生者,他们都不愿放弃。我也想做到……”

于是大学生开始讲他的论文。按说,他是不会讲给任何人听的,无论于情于理,当下都不是好时机。但是,他不想错过这个机会。坐在对面的白色长发的少女聚精会神地听着,一直同他保持着目光接触。索尔在他旁边安静地吃那道菜,并不看着他,也并没说什么,然而他在听,他知道的。他的每一个异想天开的想法、每一处灵光闪现、刻意的停顿,还有那些始料不及的卡壳——都未曾被忽略。他发现了几处逻辑上的失误,羞红了脸,IRIS对他开心地笑了,并不为他的错误,而为他红扑扑的脸。

院长四处搜寻,没能找到矿泉水的踪迹,轻轻地有一些郁闷,他很想用一口水冲掉嘴里的油腥味,把它快速忘掉。他只好听大学生讲他的想法。

是多少年以前了?——那时,前沿科学研究院[5]尚需要他亲自执教。他什么都得教,从最基础的数学、通用科学,到某些连他自己都记不清了的科哲学,还有他的同侪和徒子徒孙们穷经皓首鼓捣出来的新世界[6]学科——他当时不仅要带新学生,还要负担起使学生成为研究员的责任。他忽然觉得自己身处答辩会场,雅梦是某位老师不争气的学生,而他,是在其他人唱完白脸以后,负责唱黑脸的那个,大家一致认为如此,臭脾气的老教授,这个角色只能是他,一直都是他,从学生到坐在教席上的师长们,都这么认为,这样形成了习惯性的节奏,不会出意外,对大家都好。到了他点评的阶段,讲台上的学生就知道该让心刚硬。他也得让自己的心刚硬。

现下,看着身负重担的大学生让思想如溪流般自由地流出,任由它扩展边界,他反而升起一股无奈的怒火。

我开始怜爱他们了?

比以往都更加清晰地察觉到这个想法,他把目光转向慕斯,轻而易举地在这孩子身上看到了强烈的想要参与的冲动。他忽然特别想笑。意识到这点时已经晚了。

慕斯严厉地瞪着院长。“你笑什么?”

他的声音很小,并没引起其他人的注意——或许是能够听见,却装作没听见。
“没什么……只是觉得,好久没有这样过了,听别人分享他的研究成果。唔,怎么说呢,——我不想嘲笑福香了。让我们这种人带学生,需要压抑人格中突出的某些东西。”

慕斯干脆把脸别过去,一点不理睬他。然而院长凑到他的颈后,向他低语:“想去多了解一下吗?关于亡者的学问,对生死边界的理解。这是你最喜欢的吧?”

“我不会再做那一行了。”慕斯说,“就算我想多和人家聊聊,也和你无关。”

身后传来院长的笑声。气一阵一阵地吹在他的耳根。嫌恶让他浑身颤抖。他担心IRIS注意到他的表情变化,埋头吃了一大块那种菜肴。他觉得很好吃。但院长的想法比他的想法更靠前。他发现比起自己的看法,他更愿意相信院长的判断。他把筷子轻轻放在盘子边缘。

谁想跟这个老混蛋为伍了?就慕斯个人而言,明明一点也不喜欢他,可以直截了当地说,横亘在两人之间的感情,最大公约数只有讨厌。慕斯同众人分享那些他认为有趣却无意义的小事时,院长会停下手中在做的事,好像被打断了一样,装作没听清的样子问慕斯“说了什么”。然后,不论他回不回答,无论他在说什么,院长都毫不在意。慕斯没有任何与他分享的意欲,即使他知道,也还是这么做。他漫不经心地这么取乐,像逗小狗一样。

院长退回到他单人座位的阴影里,熏香从尖儿上散发出防腐剂般的冷冷的香气。“看到你这样,我真的很开心。”他说。

“你开心什么?”

“你这不是融入得不错么。努力就会有回报。”院长说,“但是,为什么不能再大胆一点呢?还是说,你想等别人来主动找上门吗?”

慕斯的表情仿佛在说,这一次不懂的是你。“保持距离是我职责中的一项。作为守护者,不能留有任何破绽。”他说,“我相信雅园先生不会威胁到多世界的安全,但存在者背后的原理千头万绪,谁也不能彻底看清,因此,任何情况下都必须谨慎对待。”

院长听了,并没有大彻大悟的感觉。相反,他嘲弄似的笑了一下。慕斯差一点就没能憋住火气。这时,院长的眼中流星般掠过一道火光,在他的青年时代,他的两眼就像这种火光的星空。他举起酒杯,高声说:“各位,让我们一起喝一杯吧。”

被打断的雅梦惊讶地看着院长。IRIS则冷静地审视着院长。慕斯不想看他。

“咦……这些酒是什么时候开的?什么时候在这里?”索尔担忧地喃喃自语。但是他举起酒杯,其他人也一起举杯。

“尊贵的客人,我是这里的调酒师。”院长不知何时已经站起来,隐藏在白色长袍下的身躯,高大、壮硕,声音带有一种昔日威严褪去后仅剩的洪亮,跟方才相比,多了一种无名的压迫感。他故意没说客人的名字,因为他没注意听。“感谢您在百忙之中,抽空访问这个多世界的寒酸枢纽。您的光临使这里蓬荜生辉。”他说,“您可以把这儿视为一个小酒吧。依我之见,在这类小酒吧里,只要尽情地放松身心就好。组成我们的三种系统,理智、身体和情绪,只需保留后两者的基本工作电压……差不多了,别再用那个理智了。至少在第一天,请稍微放个假吧。将来,从这儿离开以后,你还有得是压力、有得是时间去承受呢……”他自觉跑题。嘴不知怎么就说到了这使他为之愤恨的隐思上,他摇晃酒杯,杯中的红色液体,在烛火中甚是动人,像是透明的燃料,“——来吧,大家都开心开心!这是NICHE最好的红酒,让我们感谢索尔,在西方洲阳光带的酒庄购下这瓶酒,感谢福香博士从她的积蓄中调出这笔钱,用以款待客人。不要拒绝这杯酒,至少今天不要拒绝,喝吧!也不用担心未成年人的问题。索尔的那一杯是草莓充气水。”

索尔正在生院长的闷气。除了他(的草莓味充气水)之外,其余各位都把杯中酒一饮而尽。尽管气氛非常奇怪,雅梦还是很开心。他觉得院长说的有理,于是不再徜徉在自己的写作和梦想里,而是专注地感受着现下的时间。平心而论,这个房间真的像个地下小酒吧。这瓶酒喝起来,也颇有私酿酒的粗粝感,然而口味上面并不马虎。空气中飘荡着熏香悠远朦胧的味道。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觉知到自己对NICHE的爱意。

“还有一件事。”院长说,刻意在此停顿,叫大家注意他接下来的话,“借着酒力,我想替在场的某人传达他的心意。”

在所有震惊的注目下,院长跑到雅园梦背后,冷不防地冲他的耳朵说:“那边的小哥哥对你有意思哦。他很想了解一下,你所说的关于生者和死者的秘密。尤其是关于你的音乐。他很有些见解,而且如果你乐意,他很想去你的房间,和你私下聊聊。怎么样?”

慕斯突然站起来。他不是那种害羞或气愤时会脸红的人,甚至,一般而言,他喜怒不形于色。然而他此时面部抽搐个不停。他大步走到院长刚才坐的地方。

“喂,不许碰那个。”院长高声说。

但是慕斯已经把那根名贵的、手指粗的熏香拦腰折断了。他处分那根香就像是对它有十足的仇恨一样,面无表情地把每一小节都掰成更短的小节,最后把它们捏成灰,撒进香炉,让它一步到位地变成最终形态。

“你这小子!你知道我为了买它,把多少车书搬上顶楼吗?”院长抓着慕斯的衣领,把他向后推。这顶多只能让他稍稍往后斜。

慕斯戴着白手套的、如同钳子般有力的手抓在院长的手腕上。“根据‘条例’,NICHE不允许吸烟。这根香,我认为它属于某种雪茄。”他一把将院长的手从他胸前抓落。

“真是不识好歹。我这是在帮你!”院长说。他的呼吸凌乱了。

“我不需要你的帮忙。”慕斯说,“现在,去把灰处理干净,抽油烟机也由你负责洗。否则,这里就不欢迎你!”

索尔忧心忡忡地向IRIS抛去一个眼色。然而全知的少女只是入神地望着对峙中的二人,她的目光聚焦在中年男人身上。IRIS在他的身上看见了一种断裂。同过去撕心裂肺地决裂以后,却要面对全部生活的令人颓丧的沉沦,这两者之间原本维持的脆弱的张力,就像高空坠下的人的骨头碰到地面一样断裂了。这不是仅凭熟人之间的相互了解,就能一眼发现之物。想要做到此般地步,IRIS认为,或许真的需要对人体的底层感受模式参透到一定程度。然而,真诚地说,她并不真的能做到这一点。所以对于那位义人[7]的问题,她只好暂时沉默以待。

只有断裂,才能张开新的世界。这却是毋庸置疑的。

“我不要。”院长说。此时,已经过了很长、很长的尴尬的时间。

雅梦觉得这种尴尬很有趣。他觉得这两个人之间的矛盾,多多少少有他的干系。但要说挺身而出,对别人家的事情做什么干涉,这种事还是交给居委会,或电视上那种金牌调解员去做吧。他幻想着奶奶每天都会看的,晚五点半播出的地方台的调节栏目那位胖胖的男性主持人突然推开NICHE二楼的门闯入现场,用深邃得能洞穿任何感情纠纷的眼光审视这两个人。

“我才不要清理。这是你的事。”

慕斯说:“那就滚吧。”

大家听见院长冷笑一声。他不知什么时候就消失了。

“慕斯……”索尔说。

雅梦拿不准,自己该不该问问慕斯要不要兑现院长所说的事,就算他的说法怪怪的,令人不快,其中也包含着某些真的说到两人心坎里的东西。不然怎么会产生这么严重的后果呢?

楼梯上传来了走动的声响。

“您家的门真是难敲啊。”戴黄色头盔的女人举起塑料袋,“这里谁点的外卖?”

“雅梦,你之前不是在网上买了些鱼露来着?”IRIS点拨道。

“唉,我想起来了——感觉少了点什么,就是忘了加这个!”

“原来如此,我还好奇你打算用它做什么。”索尔说。

雅梦从骑手那里接过塑料袋,除了鱼露,还有分别装在两只小瓶里的香油和麻酱,为了凑单而买的,恰好NICHE没有,也算是扩充了调料的储备。

“我在配电箱上面敲了足足有五分钟,本来都要以为是恶作剧了,谁会把房子修在配电箱后面呀!”骑手说,“害得我下一个单都误了。呼——不过你们这地方倒是挺有意思的。”

“这里是NICHE。真不好意思,给您添麻烦了。”索尔向她歉首致意,然而备注上写了放门口就好,他也记得自己(帮雅梦)写了。

“您进来的时候,是否有留意到一位身材高大的男士呢?”IRIS问。

“没有。”

骑手对着屋角摇动的烛火出神。烛火正是有这样的力量。

“他已经不在这里了。”慕斯说。他的脸色像是受到了威胁或侮辱那样吓人。

他能感知到在此地存在着的每一个人。这一次,那个人是真的离开了,而且是不动声色、连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地离开。甚至连门都不愿意走。


  1. 1.“雅园”是姓,“梦”是名。YH worldview中存在者对每个姓氏均有约定俗成的昵称,“雅园”昵称作“雅”,故以“雅梦”称呼雅园梦。
  2. 2.YH worldview中的一处地名,雅园梦的家乡。
  3. 3.指《查理和巧克力工厂》里的“旺卡电梯”。
  4. 4.雅园梦供职的殡葬事务所。
  5. 5.吉尔吉赛赛斯世界的科学、教育和权力中心,位于岛内最高层的空中岛屿群。
  6. 6.该国当时将吉尔吉赛赛斯称为新世界,以与被末日毁灭的旧世界相区分。在JI worldviewCH worldview合流后,新世界才成为CH worldview的代称。
  7. 7.指雅园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