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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ICHE。author议会。

接线员有一位朋友,说是“一位”,其实若按独立的意念算作一个人,则这“一位”可以分作三到五位。

起初,福香听杨瑛说起这位朋友,并没放在心上。杨瑛并不是为了谈论它才说起什么的;事实上杨瑛每次谈起它,从没有一次是为了谈它。这个“它”经常对杨瑛施加影响,对他的工作提意见,有时甚至亲自出力,这让福香暗暗惊讶:不是说杨瑛这个人多么有骨气,而是要他在工作这一件事(仅仅这一件事)上面听别人的指挥甚至要别人插手,是绝不可能的。但是杨瑛似乎当这位朋友的插手是家常便饭一般。

福香开始刻意在杨瑛的话头里捕捉这位朋友的踪迹,发现它十分狡猾。这一句里它像个有实体的少年,有自己的观点和立场;下一句忽然扮演起虚幻的“社会眼光”,悠悠然悬浮在人群头顶审判一切。它的气质也在不停切换:有时会突然提出“杀了某角色”的突兀意见,粗暴可怕;有时则作叫人厌烦的“少年老成”态;唯独有时扮庄子扮得很像,在杨瑛编织的“世界”发散的尽头总能听到他在说:“放手吧。释然吧。哪有那么多烦扰,你看,今晚吃什么…”于是接线员就真的如此决定。这个朋友似乎同时具备这些冲突的个性,并在你怀疑到它时,退身融入更大的空间,叫你抓不到他本人的把柄。

一股揉杂着好奇心和好胜心的湍流抓住了博士。一个对老师来说悠闲、对学生来说折磨却刚开始的(大学公休日)下午,她把少年从放学人流中拖出,一路拖拽到KOKO CAFE[1]

“您是说——想见见我的那位朋友?”

“不瞒你说,我对他起了非常大的兴趣。”福香想了个借口,“能够帮你干活的人,一定非同小可吧。”

杨瑛面露难色。福香没想到他并非只是不想让老师插手私人事务那么简单。

“您到底是说谁呢?”他尴尬地冲福香傻乐。这不是障眼法。他真的不知道。

“难道是我搞错了?”福香陷入自我怀疑。接下来的整个下午,他们在KOKO像退潮时的两块岩石,任凭人们来去岿然不动。老师把所有证据罗列出来,从他的话语里捕捉到关于那个“朋友”的细节,其嗜好,其品格……

“原来是这样。”

“…这下明白了吧?!”

仿佛不是杨瑛,而是福香有这么一个朋友。

“我觉得…还是算了,把他带来…他太奇怪了。”接线员害羞地说,“他不适合见人。”

“怪哉。哪有人不适合见人的道理。”

接下去又花了半小时,福香劝杨瑛将那朋友带来看看。杨瑛千真万确有这么一个朋友。撒谎或“惯用语”之类(譬如:我有个朋友……),从一开始就骗不过福香。总之,无论是真的被少年给骗过,还是此等有趣的“朋友”真实存在,若看不到答案,福香就会在阔别黑暗的学术生涯之多年后再次迎来失眠。她庞大的、黑色的胜负欲,对抗着学生白色的抵触心理。可后者丝毫不输。拉锯维持到KOKO里除了他们再也不剩下一个人。


后来的事情成为了NICHE那个不成文的忌讳。前面已经说过,NICHE的忌讳很多,但大都可以成文,至少可被言说。知晓。遵守。克制好奇。不要多想。秉持这种规则,应付它们就堪堪够用了。只有这一项忌讳特别地不能写出,是因就连知晓它都算危险的。

事情的起因仍然是数学博士那颗永不言败的好奇心。她不动声色地策划了一场“绑架”,又可说是“鸿门宴”,只是目标太笨,或对这个人人皆知须谨慎应对的女人,怀着过分天真的信任。我们仅能知道的是,现场的概念空间被修改成一个陷阱,服务大概由她的密友同时也是一位NONSEN所提供。这是个简单的概念陷阱:踏进这空间的人,可以把他所语及的人也一并带进来,即所谓“从谈论对象变成在场的主体”。NICHE的一个小房间被这么修改了,成为现场。福香把杨瑛带到这个小房间里,确认少年必要与她作对后,启动了陷阱。她确实看见了她想见的人。

杨瑛是一个倔强的人,到不通人情的地步,虽然他会为各种事情妥协。很难说他是一个有信念的人,许多事情他都不曾坚持,比起贯彻想法更喜欢抱怨、抱怨…唯独对一件事,他连争论中都不会让步,即所谓“他消失了的高中生涯”。他没有高中时期的记忆。严格说来,是缺乏解码记忆的钥匙。他知道那段记忆还在身上,感觉着它的抚摸,却不能阅读它们,形成对那个时期哪怕一点连贯可解释的认知。

解码器出了问题。正像过载会导致机器损坏,记忆的这部分,如果被过度使用,有一天也会丧失功能。这段记忆,因为其中蕴含的东西刺激性太过强烈,又或者是蕴含着解不开的谜,让人一有空就停不下来地想,脑海中反复地浮现出那引起精神痉挛的回忆……长此以往,保护机制被激发,解码器把自己焚毁了。杨瑛从福香那里听到这个解释,深以为然,一被谁问到就从头讲一遍,拒绝任何反驳。到了今天,他的症状连同这种解释的正确,都已是人尽皆知。

正是这种症状,原封不动地发生在了福香身上。她不是失去,而是主动放弃了解码当时所看到的记忆的能力。


关于这事还有一些话可说。当年劳动节时分,一位岛[2]籍知名宗教题材作家飞抵雨涡都,推介她最新的《指环王》译本。作家提前在VOYAGE[3]上征集了网友的问题。对于署名eileen[4]的网友所提问题,她是这么回答的:

“我的写作之路,一开始其实是很随便的,是在小学时候吧。几个朋友玩了同一款游戏,幻想着游戏中角色的活动、交流,进而形成了想写故事的冲动。我们每个人因为脾性不同,对角色各有见解,因此经常对别人写的故事指手画脚,偶尔会演变成激烈的争吵。但吵归吵,我们还是非常希望读到别人的作品。别人就像理解世界的另一面窗子,一旦有过‘哇,还会有这种理解吗’的想法,谁又能忍耐一直缩在自己的壳里呢?

“小学毕业时,有几个人断了联系。小孩子爱恨都很简单。离别所唤起的那种纠葛的心境,是成年人特有的一种虚弱的习惯,至少应算一种天赋。剩下的仍偶尔聚会,但不怎么谈写作。再见到他们全部,是在大学时的一场同学会上。仍然是熟悉的朋友们,我们至今还记得对方,可是论创作生涯——小学、国中、高中……这些人一个个走掉。升大学时,回过神来已只剩我一个了。

“我好像自己一个人走了很长很远的路。我遇见过几个志心创作的人,他们若非在这活动之上有更高的追求、时机一到就抛开(就像我对待大学的医学专业一般),就是一鸣惊人、一口气花光所有精力后再也不写作。我和这些人现在仍是朋友,但我们再也不会谈写作。他们这一派见多了,我学会一眼判断眼前的作家在一年、五年、十年之后还会不会是作家。我见过许多年轻的作者。想知道他们中有多少能坚持到五年以上吗?一百位当中有十几位而已。十年以上呢?很抱歉地通知你:一个都没有。(笑)

“你这个问题真的很妙。它让我想起所有的这些往事……不知你是什么职业,作家?在职编辑?大学生?让我们保留些神秘感吧。到底是什么支撑着我一直写作到今天?作家是注定孤独的行业,如果你打算有一天让自己的作品摆在书架上,被和小时候的你一样的孩子阅读、引发青年的你的思考、使老年的你产生共鸣,那只有‘一生’能够成为你创作的时间尺度。说到这儿,也许你会认为我想说——没有任何外在的事物支撑着我,我就这么硬扛了一生的孤独。不是的。

“翻译也是文学创作,而且标准更高。这一本《指环王》完稿之前的一次修改时,我照老样子,放任自己心里的各种想法为待改的文章攻击或辩护。突然,我对这些声音本身产生了好奇,五十年来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我悄悄把自己的声音放进了争论之中。就像在电视上看辩论节目,跟设身处地站在辩席上,身体会有不一样的感觉,我终于听懂了那些声音的‘质感’,它们不只是我脑海里随机的冲动。他们是独立的意念!就是这些意念,每当我完成一个句子,写出一篇小说,或修改一段话的时候,他们都会跳出来,七嘴八舌地做这样那样的点评。我每写完一部作品,他们都是第一读者,如果没有别人来读,那么就是唯一读者。他们不眠不休,无论何时何地,都随叫随到;他们对我的每种妙想和匠心知根知底,虽然已经很熟了却还是会赞叹,相应地,他们对我的缺点和偷懒也毫不容情地批驳;他们不了解我,不知道我的生活,甚至已经不记得自己是谁,在现实中我们已经走得很远、很远了,甚至不能叫全彼此的名字;但是他们会记得我的创作……

“是的,我脑海中的声音,就是小学时那几个对着游戏角色遐想的孩子。我仍清楚地记得他们的面庞,体态,神情,气质……在我脑海中,他们像几块颜色不同的橡皮泥一样融为一体,发出共同而不同的声音。我全部的写作,首先都是为了满足他们的期待,或者应该说:在作品被世人观看前,取悦这个由既非幽灵、也非人的存在组成的‘议会’,作为一种仪式,给我的写作赋予了原初的意义,无论外界怎么否定,甚至自己都不相信了,只要还有敲键盘的力气,那个仪式会自动唤醒,像守护神一样推动我继续下去?

“呵呵,这只是一种说法,对不可触摸的‘理由’的一种想象罢了。理由是不可解释的,正如信仰必定先于理解……若经常读我的作品,可能会希望我给出那种神秘的答案吧。那么就这样作结好了:探究‘author’之身为‘author’的理由时请务必小心。

“在TNK[5]举行的分享会欢迎你来参加。购买入场券附赠我译的全套《指环王》和‘不怕折’书签礼品哦。”


  1. 1.有名的连锁咖啡店
  2. 2.大团岛,一个独立政治实体
  3. 3.Micro-Blog平台
  4. 4.杨瑛的英文名字是Eileen Yung
  5. 5.雨涡都的超级中学,杨瑛的母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