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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能感受得到门槛之苦,你就不是一个旅行者。通道自会出现。

README

这里是NICHE。它现在在雨涡都@LU市中心最热步行街侧一座老民居的顶楼配电箱子彼岸。福香是它的管理员。她属于LU worldview,出于对管理员的尊敬,她的名字不需跟@+worldview IP后缀。

NICHE对每一个渴望城市庇护所的人开放。它有很多适合休息和读写的角落和位子,你们可以在这里密会好友,独自阅读、写作或做任何事情,阅读这里的书(NICHE首先是一座大藏书室。很大,很大,你绝对逛不完,小心迷路。)或者只是发呆度过一个周末。你不会在这儿遇见你不想遇见的人。福香有自己的事,不要打扰她吧,但你如果跟她熟,可以叫她给你打杯黑咖啡。

如果你是第一次来到NICHE,敬请先读一读“首页”中题目以NICHE手册开头的文章,了解它的布局、功能和守则。通过网站上部的导航栏,你可以去各个板块看看,其中:

“纪事”包含所有以NICHE为主题的(或它涉及的)事件概念的记录。

与NIWA(NIche Worldviews Association,即“接入NICHE的所有worldviews存在者之间的联谊会”)相关的内容会被收入“联谊”。这一盛事将在每年的4月24日举行,届时NICHE会像运动会时的广播通讯一样带来联谊期间发生的故事。

那些和NICHE没有直接关系的、不好归类的东西,将被收入“周边”,例如接线员的碎碎念。

“锚点”收录并非接线员制作之物,或许可以帮助更好地认识本站。


现在,NICHE跟许多worldview有联络。接线员杨瑛利用未来机发现了它们,ta属于LU worldview,与福香一样免加后缀。

以下是worldview名单及IP地址:(按照发现时间排序)

@JI——这里是吉尔吉赛赛斯国境线。人类世被“灰星”毁灭后,“伟大屏障”内的世界。这一世界的联络人:白无疆院长@JI

@CH——所有的故事该从何讲起呢/从何讲起。与JI同时期的岛外世界。狐妖小姐麦狸辛@CH等五位正在冒险。这一世界的联络人:还是白无疆@JI。他可以穿越这两个世界。

由于JI世界中存在者们的行为,JI和CH这两个世界的障蔽被打破,二者汇流产生一个新世界,这个世界尚不稳定,联络点没有确定下来,故暂时没有自己的IP地址.

@LU——koko/路路酱的都市生活/世界风潮/飞越彼间。宇宙的一次涨落间,存在稍稍涌现的短暂时光。聚焦各世界中心的“冒险世界”,及除“蛋饼世界”、“秘密花园”外的其他世界。这一世界的联络人:福香。

该worldview是NICHE实体所在地,情况较复杂,因在世存在者的活动而发生过多次大型时空变动和逻辑级变动。联络和描述世界时,以逻辑链上的最终形态为准.

@QM——当代青少年梦纪行/当代青梦/鲑红之夏//二律背反。上述宇宙中,各世界中的“蛋饼世界”。小男生们的电波奇遇。这一世界的联络人:仁慈的xx女士@QM

@FJ——不二。“圣徒危机”后,支离破碎的人类聚集地“鸽庄镇”,被“不二子”们守护着。这一世界的联络人:暂无。找到主角柳贞@FJ逼她暂任该职。

@TS——田园手稿/田园时代/田园。基本上,是前述宇宙各世界中的“秘密花园”。程礼香@TS在“山城”的生活是其主线。这一世界的联络人:程礼香@TS。她在未来已成为TS世界的“超越者”并前往LU世界旅行。

@UG——重力之下/undergravity。此为TS的副世界,由程礼香@TS制造的“低维机”演算创建。这一世界的联络人:摩尼@UG

@YH——郁华寺。东方古国“大昭”上演的无数生离死别,还有那在生死间牵线搭桥的仁爱之士……这一世界的联络人:暂无。找到主角雅园梦@YH让他暂任联络人一职。

@PR——天堂。大海居民“哈努努人”对自身历史的记忆和想象。这一世界的联络人:珂萝·魔路堂@PR

已联络以上 9 世界。

一些纯文学意向的独立世界放弃联络。

worldview全时、频段电波搜索一直在进行中…

书柜区

NICHE第二大的区域,离门(配电箱)最近,由大量古老的木质书架构成,过道很窄而且堆满了书,书架很高,上面密密麻麻塞的都是书,一般人要想取到上面的书,几乎只有联系福香才能做到。

NICHE里有很多本来不存在于世界上的书,因此这里的书严禁带出

隐藏着很多功能区,还有通向二层的楼梯。


吧台

NICHE的中心,有一个很高很窄的小木桌,上面堆着高高的书。

福香喜欢坐在后面看书。


会客室

接待重要客人的地方。

位于NICHE的“二层”,楼梯口位于书柜区的某处。会客室的存在不是忌讳,但要由客人自己去寻找。

有独立的吧台和很长的桌子,还有一个很大的厨房,里面有咖啡机和各种调酒的器皿。是NICHE里面设备最现代的地方,这一地区是由一位旅行的偶像制作人担纲设计的。

在NIWA期间是会客室,平时就用做staff的休息区。但这个厨房是一直在用。不必疑惑NICHE到底是从哪里端出菜品的。


座位区/休息区

像咖啡馆里会提供的座位专区,用木质隔板同吧台和书柜隔离开了,隔板镂空处的平台上装饰了蜡烛和一些异质性的小物件。

只有一个单座是靠窗的(这一位置被某位员工常年霸占),窗外风景即为NICHE所在大楼的步行街景象。

方向感较好的人会发觉那一方向理论上是无法看见的。敬请忽略这一问题。

座位区的尽头有一扇大门,供房间内的客人出来所用。任何人都不允许进入这扇大门(正在出门的人自己是可以随时折返的,一旦关了门就不行了)。

角落里放着一台老式游戏机。


房间区

NICHE第一大的区域,包含了不可计数的独立房间。想要前往这个区域,必须与staff中的一位一起进入打扫间,告知想去的房间“说明语”。离开打扫间时即可抵达那一房间。客人不允许自己进入打扫间。

每个房间都不太一样,客人可以记住自己喜欢的房间的“说明语”,并长期居住在这个房间内,可以按自己的喜好装饰房间。其他客人不能进入这个房间,除非得到房子主人的邀请,并给出正确的“说明语”。

在房间中有铃,可以呼叫服务员(陪做各种事情,端茶倒水,传话给图书管理员帮忙带书,答疑解惑等)、保洁员(收拾垃圾、污物)或维修员(修理在这个房间内发生的一切损坏问题,包括房间本身和客人带入的物品)。

房间的墙壁很厚,隔音性能很好但有限。如果砸穿了墙壁,就可以前往其他的房间,原本的进出规则仍然适用,但这种情况NICHE会让客人赔偿补墙的损失。

客人若想离开房间,需要走房间里的正门,穿过一个被弃置的富丽堂皇的暗厅,走下旋转楼梯,即可回到座位区。


打扫间

位于吧台区附近的转角。

只是一个普通的打扫间,里面空间狭窄、密闭,放置着拖把、扫帚、水桶,还有一个水槽和水龙头。

用于保洁员存放打扫NICHE的工具。还作客人前往房间区的通道之用。

客人不允许自己进入打扫间。


厕所

位于座位区和吧台区的交界处,一个逼仄狭窄的厕所。

有着这地方绝无仅有的第二扇窗户,非常狭小,外面通向NICHE所在居民楼的天台。


音乐区

位于书柜区的深处,一座独立的小房间,谁都可以进入。

这里的主人和建造者是一位著名的地下音乐家。外界一般认为他于车祸中丧生。目前他正在环球旅行,极少来此。他把这里开放给所有热爱音乐的人。客人只有满足这个条件,才有可能找到该房间。

这个房间相邻的图书区域是“肠病学”和“钢管制造”。

房间里有数之不尽的乐器,在这里演奏音乐的话,整个NICHE都能听到。福香对音乐有最终解释权(NICHE实行“品味独裁制度”),如果音乐很难听,她可以停止客人的演奏。

规则,忌讳。不要怨恨它们吧:自由正因限制而得实现。

NICHE内部的书严禁带出。

NICHE只有在联谊会期间,才能打开屋顶的吊灯、墙上的挂灯照明,平时一律只用蜡烛。

请勿在无staff陪同的情况下进入打扫间。如果需要清理污物,请呼叫保洁员。

座位区尽头的大门绝不可以进去,最好也不要在那里倒着走。

如果在书柜区迷路,不要惊慌,请观察各个书柜上的分类标牌,按照你认为的任何规律一直走,即可回到吧台。

LU worldview

就算没有云,也没有用辉煌的大灯投向天空的光柱,雨涡都仍然不容易看见星星。IRIS站在居民楼的天台仰望这片苍穹。无论城市的天空有多么灰暗,淤积的某种东西,有多么压抑而厚重,她的眼睛都能将其刺穿。因为,星空不会消失。而只要星空尚在彼处,那么地上的闪亮的眼睛,恐怕也永远不会消失。

她静立在此。这个地方即使相对于城南那片洼地来说,也不算高。刚好能从此处,望见蜿蜒地穿过城市的河流,和骑在它上面的摩天轮。远方的写字楼,看起来像计算机服务器,若是几个聚在一起,则像服务器集群,蚀刻在上面的凹槽内嵌有指示灯,有的在发光,有的则永远灰着,它们凭这信号彼此交流着,发出吱吱的声音,计算函数,处理数据。大楼底层的停车场,不知何时钻出一辆货车,它开上城市的主干道——总线——把蕴含着价值的数据送到其他计算机去。

那些奇形怪状的巨大建筑,多是商业综合体。有的像堆得零散的积木,看来建造它的婴孩有着很大的野心:要不是积木和地盘都不够,定要搭出一座城堡给世人看看;有的像电子产品零售店里常见的充电宝,长条形的,或方或圆,躺在地上,任由人们进进出出。带着负电子的人在里面走一圈就成了正电子,消除了满身疲惫,恢复了脸上的笑颜,神清气爽,离开以后,就可以担负起城市的运作,直到电荷再次变为负的之前。

这城市有许多像NICHE所在的民居一样的矮楼,也有高的。IRIS觉得它们很安静,是最安静的那类动物。它不会叫,也不会乱走乱动。外壳呈黄色或白色,有些倒是请来内行的设计师,穿着漂亮时髦的衣服,然而内在都是一样。它们是在对她微笑着。在它们的头上、身上,时而闪着一点点光芒,那是有什么东西在肚子里燃烧,隔着玻璃,在窗帘背后,某种东西在静静地烧着。有些比较高大的动物(像长颈鹿的,或像大象的),它们的脑袋顶上会有一枚细小的几乎看不见的信号灯,隔一会就闪一下。那是为了向夜航的飞机提醒自己的存在。这样一来,就又揭示了那个存在于天空中的、看不见的城市线路,他们是基于某种约定而维持着的开阔道路,就像拉勾儿上吊,又像互联网。城市是居住着动物的森林。天空的开阔大道,和地下的管线,是它看不见的叶脉和根系。

IRIS好奇的是:这一切到底说明了什么?或者说,这一切在多大的程度上,是这座城市

闭上眼,在脑海中构筑起城市的三维模型,包含计算机、总线、安静的动物和繁茂的树冠与根系;迎着风,伸出舌头,品尝它的体味(湿湿的雨水里面漂浮的,是铁的咸味、垃圾桶里常有的烂水果味,还有翻炒食物的锅子的味道)。她看见一座灯火通明的大厦,一个人站在某一层的窗户后面,和她一起望着辛勤劳作的夜间都市。他是一个基金经理?还是一个投资顾问?就投资顾问吧,IRIS想。她的脑海中立刻产生了一张统计表,关于这个城市的所有数字,你都可以在上面找到。如果他真是一名投资顾问,或是其他任何以数据为生的人,他的工作就会制造出这种形式的城市。本市各区划截止到今年三月中旬的税收;城西某垃圾填埋场的环境综合指数;这个城市不满15岁的青少年数量;NICHE所处小区里刺猬的数量;前面那一片区域灯光的总亮度,等等。

拥有了这一切,然后呢?又在多大的程度上,是这座城市

五感所通达的这座城市,借助机器攀登和测度出的这个城市,统计学报表中的城市,无端的遐想中的城市……他们中的每一个都很好,却都差点什么。

比方说这张巨细靡遗的报表。如果把它交给亿万光年外的外星人,他和他飞船上的同胞们聚在一起,用超未来机器辅助阅读了一个半钟头以后,劈头盖脸地告诉你:这是他们母星上的某某城市,因为这和那座城市完全相同;该怎么办?如果丢开这张报表,仅仅依着心灵所感知的一切,断定城市即是那栖息着安静的动物们的如梦般的森林呢?恐怕这次连去那么远的地方都没必要。只需跨过这颗星球的北回归线,寻遍所有辽阔的林场,叩开守林人的屋门,他一定会把你带去那里,那个大象和长颈鹿相偎着分食野草之地。人的心灵究竟真能区分世上的随便两个事物吗?IRIS不知道。

所以,动身探索这个城市,从最初的那个闪念开始——就像许多支探险小队,从不同的起点出发,探索同一片泥沼。它宏大、不讲道理、危机四伏,眼见之处皆是空浮无依的假象,到处都埋藏着秘密。没有哪个探险队在出发之时不是踌躇满志,可是那等待他们的命运,大都是还没互相遇见就失败了。

然而,城市说到底就在那里啊。

这让IRIS想起了多世界。

这么多的世界,到底哪一个是真的?谁才是最接近真实的那一个,亦或根本没有任何世界可说是真实的?

雨点儿开始从天空中坠落,小而温和,掉在楼群和IRIS的头发间,并不引起什么触感。在细密的雨声中,从附近的楼群里飘来一阵微渺的钢琴声。起风了。IRIS记起福香曾对她说的一句话,这句话她鲜少回味,因为那时她们在喝酒,下一秒,福香顶不住了,吐在了桌子上。那是个吸水能力挺好的小木桌。

她说:现实只是众多幻象中最有力的一个

正对着她所在的天台的天顶,有一颗星星格外耀眼,就像是为了存在于此地的NICHE而设的。那是她的太空舱。

“时间……就快到了。”

在等什么?也许是等所有的邀请函都已被接收,也许是等每一位存在者都做好了准备。IRIS没有告诉任何人。

她忽然觉得特别开心。这又是为什么?这份开心,是因为这么多的世界终于走到了一起吗?还是因为突然想起漫游宇宙时的某位故人?或许,只是因为这场小雨来得正是时候?

经历了复杂的翻转、弯折、变形重组,那个太空舱已经转变为一个信号接收器。她对着天空,用很小的声音宣布:

接下来,就让大联谊开始吧。


“哟,路路酱?”

讲出这句话之后,突然发现自己被好多双眼睛望着,福香才知道自己有点吵。她让自己的步态显得仓皇一点,坐得也小心一点,好像这样就可以免遭挞伐。

“是福香老师啊,晚上好。”

叫路子楠@LU的小男生,对于福香的出现,也不能不说有点惊讶。毕竟,三月初正是学校事务最繁忙的时候。听说她要负责出试卷。难道大学也有期初考一类的东西?

他是个没什么城府的少年,经常被人说心理幼稚,但要硬说起来,他属于喜怒不形于色的那类人。纵观他短暂的一生(目前还不到20岁,仍有上升空间),这项特质带来的麻烦远远多于好处。譬如现在,即使福香坐在了他身边,他也表现不出应有的厌烦。那种腻烦的情绪刚产生,就被自动混淆成灰暗的一团糟,经过类似面点师傅千锤百炼的击打后,变成了单纯的无力感。他在那里发抖的样子,连带这份心态,都被坐他对面的哈拿@LU看光了。

“不许笑!唉喂。”看见哈拿那样透着一股诚挚劲儿的偷笑,路子楠只好哀叹。一有什么事,他就这么叹气。被人批评过一次以后(“小小的年纪,别总叹气,多老态啊!”),他叹得更不明显了。

“碰巧闻见了哈拿身上的花香味道[1],不然就错过了。这是在做数学呢?”福香说,“还是Duo City[2]去年的高考二模啊。”

“福香博士。我们的小英雄[3],该怎么说呢,最近都很认真。”哈拿说,他的声音仍然那么宽厚、舒缓,听起来让人倍感安心,“今天,已经在我们的房间里学习了足足6个小时了。”

“呜呜……”路子楠哀鸣起来,似乎有点脏的一缕头发,垂到试卷的边缘,随着颤抖而簌簌作响。他已经没有说话的力气了。

“辛苦你了。肯下功夫就是好孩子。”福香说,“杨瑛要是能像路路酱一样用功该有多好啊。”
“那个家伙又在挂科吗?”路子楠问。

“还是高代这一科啦。只是,这已经不是他第一年补考高代了,不,似乎已经超过两年了……”福香面色阴沉,“为了这小子,我可是付出了很多啊。这次要是还敢不过,就必须给他下猛料了。”

“之前看到杨瑛的时候,他的脸色不太对劲呢。”哈拿说。

“补考已经结束了。按例来说,应该又是我一个人判完所有的卷子吧。只希望……能在‘大联谊’之前全部搞定。”

福香喝了一口瓶装的乌龙茶。现在是晚上八点。她的睡眠神经,与其说完全免疫任何咖啡因,不如说无论喝不喝这种东西,都睡不着觉。

“好啦,不打搅你们了。”她扶着桌子,很快地起身。

“要去忙学校的事情?”哈拿问道。

“在那之前,先看看那些邀请函怎么样了比较好。”福香说。

“真是辛苦您了。”

她没有说什么,向着休息区之外的地方走了几步,又回过头,对两位小男生说:“一看到你们,我就会觉得安心。在这个世界里,如果说有谁是最重要的,我只能想到你们两个。请你们一定要保重。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逾越多世界之间的界限。”

路子楠抬头望望她,又跟哈拿对视片刻。

“她这是啥意思。”路子楠挠挠脑后的头发。

“我怎么知道。”哈拿一本正经地回答,“博士这么说,肯定有她的意图。恐怕接下来这段时间里,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会怎么样?难不成,会把雨涡都给炸上天吗?”路子楠把笔帽塞进嘴里,用门牙轻轻地咬,换了个位置继续咬。他把自己的牙给咬痛了。

“就是把整个流传地[4]都炸上天了,你也要在这儿乖乖写完这一整本儿。”哈拿说,“当初可是你自己说的,要我即使用逼的也要逼你做完。”

“我知道!烦死了。”路子楠湿着眼睛,说,“这道题。能给我讲讲吗?”

他自己若是直接去看答案,就会机械性地抄写。哈拿正是作为讲解员在此待命。哈拿看了几遍,就能讲得头头是道。然而这种时候,只要一个真正学过高中数学的人在旁窃听,就会吓得冷汗直流。考试的时候真要这么做题就全完了。但他讲得那么起劲,路子楠又常常听不明白。归根到底还是要他自己去看答案,再经过两人漫长的辩论,得出一个透彻得不能再透彻的结果。最终效果反而不赖。话又说回来,谁愿意打破他们两个依偎在一起、为争论这道题该不该加辅助线[5]而相互瞪对方的眼睛的画面呢。


  1. 1.哈拿的设定能力使得他可以在任何情况下生成“花”。花和花的香味是他最重要的象征物之一。关于设定能力的介绍,将在**四月**时展开。
  2. 2.即双王市,吼姆流传地的首都,位于雨涡都的北方。福香的博士学位是在那里取得的。
  3. 3.指路子楠。
  4. 4.即“吼姆流传地”。
  5. 5.一种中学几何题中常用的解题工具。

CH worldview

三个人全都挤在麦狸辛@CH这台轻薄款笔记本的屏幕前面,想看看是什么事情让她叫得这么大声。

“……旅行社的广告吧。”南风@CH嗤之以鼻,腻烦地走开到一边。过了一会儿她又回来了,脑袋凑到刚才的位置上,用侧颊抵着麦狸辛毛茸茸的头顶。反正也没别的什么事儿好做。虽然一直抱着那本讲连环杀人案的侦探小说,其实她早看腻了。

“唔唔,没想到啊,这个邮箱还是我上班以前注册的呢,没告诉过任何人。究竟是谁这么神通广大,竟能发现它,还在今天发来了邮件?”麦狸辛说。她表现得跃跃欲试,腹部传来咕咕的声音。一遭遇使她感兴趣的事物,她的肚子就会像饿了一样叫个不停,在她小时候就是这样了。不过那时候,这类事物主要都是吃的。

“我现在已经知道这是电脑了。但它为什么又能像信箱一样收信?”暹罗界@CH真诚地发问。他问问题之前,会先郑重地转过头来,看着对方的眼睛好半天。

虽然看起来只是个十来岁的小男孩,界其实已经活了很久了。论年纪,即使把麦狸辛这同样长寿的狐妖的岁数,加上南风的岁数,一样不够他的零头。可是,这副身体还拥有小孩子的活力。所以,对于一切事物的好奇,同接受新事物的缓慢程度叠加在这个孩子的身上,就不难理解了。

“还能给别人写信呢。你想试一试吗?”麦狸辛说。

“如果你不介意向桃源国[1]海军透露我们现在的位置的话。”南风说。

“啊呀——那现在岂不是糟糕了?这儿不就写着我的名字吗?”

南风仔细一看,嚷起来:“喂!怎么还有我的?”

“那么看来最后那个名字是我了。”察觉到了事态的严重性,界用很小的声音说,“在方块字[2]里的写法,看起来真繁琐啊,我还是第一次见。”

“这是怎么回事呀?”麦狸辛捶胸顿足,“哎哟,不要啊!我的沙滩假期才刚刚开始呢。别把我赶回大海上啊!”

麦狸辛的头壳被南风的指节敲出一记闷响。好瓜。

“还能是怎么回事?都是你这个呆狐狸乱上网害的。”

“我没乱上网!只是心里突然有一个声音,叫我‘看看邮箱’,我才打开看的。”麦狸辛抗辩道,“我可没发任何东西!”

“唉,就说看电脑危害很大吧。”界摇摇头道。

“他说了什么?”

麦狸辛打开邮件,三个人注视着荧屏,一行一行地读下来。并不是默读;甚至也不是齐读。他们分成三个声部,南风因急躁的性子而最快,时不时跳过一段内容而抢着读后面的;界因为不太识字而读得很慢,经常突然地停住,过了半天还从这个地方继续读下去;麦狸辛读得既不快也不慢,可是,她的声音却比其他两人都要小,再加上她有着读着读着就转为默读,并突然从后面的某处开始重新出声朗读的习惯,谁也不知道她看到哪里了。

“尊敬的航海家们;现在向您们发出这份邀请,”南风大声地朗读这两个互不相连的句子。

“别担心,……”停顿很久以后,界以笃定的大声念道,“你们的位置,没有暴露!……”

“我们是NICHE,众多世界的汇聚之地。——由LU worldview承办本次NICHE Worldviews Association,其他的参会者,来自……”麦狸辛一边读,一边试着让大脑转起来,理解它到底想表达什么,“主会场位于吼姆流传地·雨涡都市。”

“这里有个附件。‘关于雨涡都市的情况,另附旅游手册一本(免费),敬请翻阅。’”南风说。

麦狸辛下载了电子邮件的附件,将它打开。这个手册做得十分精美,但并非出自NICHE之手,而是来自那座城市的某个私家旅行社。那个世界的文字跟桃源的很像,但更为简练,他们三个谁也不能完全看懂。幸好,手册的作者在图片上下了很大的功夫。这些照片记录下雨涡都堪称美丽的角落,和一些值得记录的宝贵瞬间,尤其是把它作为都市的一面拍得很好。黑色天穹下,飘渺的雨点在旋风中裹着透明的高楼,那些楼上如同开启了许多窗口的电脑屏幕一样,装饰着许多大型广告牌。老式居民楼被路灯的昏黄光芒点亮,24小时便利店门口洒下的则是清爽的白光。有个高挑的女人在公交站牌下边吸烟边打电话,她戴着棱角分明的黑帽,脸圆而干净,肩上挎着一只相当大的布袋,一身大衣皱巴巴的,鞋子也脏了。公交站的旁边,立着一棵湿漉漉的小杨树,它的叶子被吹出了混沌的虚影。

“要不是就住在这个城市,简直都要相信了”,恐怕制作这一附件时,福香的心里会是这么想着。

三人都读完了邀请函。“看来,不是拿熟悉的规则就能解释的事情啊。”南风说。

“可是,要怎样才能前往另一个世界呢?”麦狸辛说,“难不成,就像死掉一样?”

“人家都说了‘报销路费’。言下之意,恐怕是只要做了决定,接下来就不用我们管了。”界停了一下,问道,“麦狸辛,你想去吗?”

“欸?问我吗?”

“当然了。如果你去,那我就去。”

“我超怀念大都市的。”麦狸辛激动地说,“在海上漂了这么久,连原本的生活是什么样子都快忘光了。界,桃源的那些大城市,你以前有去过吗?”

“只去过一次,还是在很小的时候。”界掰着手指头说,“恐怕是一千年,不、两千年以前了。”

“要是知道它今天的样子,你一定会被吓坏的。”麦狸辛说,“而这个世界的城市看起来要比我们的还复杂、还奇怪一点!”

界看不懂这些照片好在哪,又有什么地方可称之为奇怪,只是乖巧地点一点头。

“我要买好多好多纪念品,要给自己买一身那边的漂亮衣服,”她开始畅想旅行计划,“嘻嘻,我还要整天整天地打游戏,直到玩够了再回来。反正追兵不可能跟我们一起到那里去。”

南风抱着麦狸辛的笔记本,反复翻阅旅游手册。

“看来,要是我不跟着,你们就会把孤苦伶仃的老船长自己一个人抛在荒岛上。好吧!就陪你们玩玩。”她说,“前往其他世界,听起来跟航海差不多。”

“就算你不答应,我也会把你绑起来拉上贼船的。”麦狸辛对她做了个鬼脸。

邮件被丢进“垃圾箱”,三个游客开始为需不需要带厚衣服、太阳镜和防晒乳而争论起来。结果,没人在意另一个附件——那个写有“NICHE之守则”和多世界旅行者应遵守的规矩的文件,化为数据垃圾,成了无序的电汽海洋的一部分。

LU worldview的公共互联网上,人人都知道这么一句话:

如果能感受得到门槛之苦,你就不是一个旅行者;通道自会出现。

这句话出自一位将哲学与文学联系得很好的小说家的体例独特的随笔[3]。 VOYAGE将它买下,放在网站LOGO的下面,就此,把它嵌入了世界上每个用网者的生活。那几乎等于世界上的所有人。在这里,若是将它稍加改动,以说明当下的事况,懂的人自然会摇头、发笑;它将是这样:

若能完全体认当地规则的神圣,而小心不加以践踏,你就不是一位游客;旅游正是亵渎。


  1. 1.CH worldview中的主要国家。麦狸辛和南风均为其国民。
  2. 2.指桃源国的文字。
  3. 3.彼得·汉德克,Phantasien der Wiederholung(《重温之想象》)。

JI worldview

小白猫趴在沙发扶手上,注视着兜@JI穿过窄窄的门廊,回到他身边。“你拿着什么?”他问。

“又是邀请函。”她说,眉心紧蹙。

“又是研究院那些人发来的?”白猫说。猫是不会笑的,或者应该说,猫不用那种表情表达笑的含义,然而兜在他脸上看见了笑意。一种错觉?你在嘲笑我

算了,不跟你一般见识。“是不认识的人。署名,唔,我看看……‘NICHE’。”兜说,“信上说,想请我前往另一个世界,参加与‘多世界’的联谊会。”

“听起来半真半假。”

“我也这么觉得。”兜摸了一把白猫的后颈,让他舒服得打起呼噜,“但是信上又说,‘有了从前的那次经历,根据我们的计算,您拒绝的概率超过9/10。尽管如此,我们仍以最大的诚意邀您出席。这背后的缘由您不需要知道,若一定要解释,则是因为您很重要。无论是对我们,还是对多世界的所有存在者。’这是什么意思?”

小白猫看不见信的内容,它也不在乎。兜盯着他的后背,喉咙发出猫压制火气的沉闷吼声——如果猫会压制火气的话。她竖起一根手指在空中搅了一下,像用调羹搅拌热腾腾的油茶那样,承受了看不见的东西的阻力。一些粉红色的光点在手指周边的空气中闪动。片刻,同样的光点簇拥着一只颜色、大小、形状都像池塘里的癞蛤蟆的茶壶,从这屋子里的厨房飞了过来。飞行途中,壶嘴还在冒着热气。它被轻轻地放在沙发前面的一条木头茶几上,这只茶几已经很老了,缺了一条腿,原本用来排水的地方长有一片绿色。即使放得很轻,还是有些许热水从壶嘴溅了出来。有一滴落在就趴在不远处的沙发扶手上的白猫头顶。灼烧的疼痛使他的眼睛瞪大了。

接着,他看到主人的手越过他,握住了茶壶的把。从早上到现在,这壶油茶总算煮好了。给自己倒茶的时候,她的指环晃到了猫的眼睛。那是一只亮银色的、非常结实的金属环,不知是铁还是银,还是其他什么不知名字的古怪金属。它上面刻着字,那是兜在屋角另一个可称之为“实验室”的小房间里面亲自蚀刻的。白猫不知道她刻了什么。她的法力跟它没有关系。法力是她血脉里的东西。而这副指环只是很硬,非常、非常硬,就像他主人胸膛里跳动着的那颗心,或者她灵魂的任何一块一样。那就是她的标志物。

从前沿科学研究院逃走以后,在这里安定下来的第一个秋天,她给自己做了这只指环。

“哎,小白啊,”兜说,那口气就像她在提问之前,就已替人家把答案写好了,“我兜是什么重要的人吗?”

“我主,这世上没有任何人比你更重要。”白猫说。它眯着眼睛,挠自己的胡须。

“我曾经是什么人啊。那几年里,夏浪岛——不,整个吉尔吉赛赛斯——有谁不知道我,这个天才化学家,新生代冉冉升起的学术明星!”兜说,“但,现在它们都已经离我远去了。这不是它们的选择,而是我的选择。我放弃了名声,放弃我梦寐以求的生活,费尽千辛万苦,摆脱那个老阴谋家[1]和他的爪牙,还屈居在这破地方,靠占卜和帮人家的房门除锈生活,是为了什么,你知道吗?”

白猫不语。在这个问题下,他必须扮演一只真正的猫。况且她只是在倒苦水而已,不用管。他太了解她了。

兜继续说:“如果不能推翻科学家的暴政,重新坐上妖猫女王的王位,那这一切都没意义了。因为,那样的我,会不得不永远压抑自己的记忆,假装那个身份、那些岁月都是假的……”

而我会陷入这种境地,都是因为你,安君[2]……因为你!

白猫感到主人微妙的情绪波动,因此,为了不变成猫肉煲,眼下非说点什么不可。

“我主啊,时过境迁。我们已经在这里切实地扎下了根。居委会的十人有七人欠着我们的人情,剩下三位对我们也颇有好感。这个区块的所有黑市都有赖我们的猫咪供货渠道,只要他们还想从排水沟里取到那些禁品,就得保护我们。”白猫说,“保护力场已经形成了。现在,只要你不以化学家的身份抛头露面,基本可说是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不必束手束脚了。”

“说的也是。但是,无论做什么,我都提不起劲。”兜抿了一口油茶,屋内到处飘着浓郁的油香味,“光靠我自己突破科学家们的封锁是不现实的。但是,在这座岛上对他们心怀不满的可不止我一个人。我不喜欢躲在暗处经营,所以才把跟黑市联络的事情交给金@JI[3]。等着瞧,只要外面一乱起来,分散老头子们的火力,我就立马回到公众视野里去——以我的真实身份。真实姓名。还有这副真实的容貌。”她抚摸自己的脸颊,一路向上,拨弄躲在厚厚的长发里的猫耳朵。双眼因望进了未来而变得深邃。

“但是我现在什么也不想做。”她又说。

“你不好奇吗,对方到底是什么人?”白猫说,“在他们眼中,你很重要。”

邀请函在她的手掌中静静地躺着。

“无论是谁都滚啊,别打扰我!”

下定决心,兜把它抛向半空中。在它周边冒出的众多红色光点,化为凌厉的小型爆炸。精致的邀请函在痉挛过后,碳化成一股黑烟。


这个月的又一个阴雨连绵的早上。兜和金同住的小房间的窗外,路过几个呼哧呼哧地晨跑的人。煎鸡蛋的香味把兜叫醒了。她知道如果这么香,就不是来自楼下手推的小吃摊。

金给蛋翻面的时候,听到了厚实的长袍带起的风声。那是只有她才穿的古怪衣服。“还是把你吵醒了吗……”他说。

“早上好。怎么没去上班啊。”

兜打了一个大哈欠。她的头发乱蓬蓬的,粉红色长袍胡乱包在身上。她迈过客厅堆放的各种杂物,像在楼群之间穿梭的大怪兽。

“今天好像是某家大企业的诞生日,这个区块歇假了。”

“连健身俱乐部也歇假?”

“我看,他们巴不得有这么个借口少练一天呢。”

几年以前,在研究院大楼突然发难,背叛上司和同事,打碎窗户、协助要犯(也就是兜)从万米高空伞降的事情实在有太多目击者,他没办法继续当警员。这家俱乐部的老板不关心他的过去,而他在打磨肌肉、锻炼耐力一类方面都是行家。所以他现在是业余健身教练。

不过,就算那天没发生这种事,他也不想在警局干下去了。既然身为警察,就要在任何情形下将明文规定的正义贯彻到底,哪怕是细小角落里最轻微的黑暗也必须加以消除。这曾是他的信条,可现在他自己就身处黑暗之中。在白天身为警察打击犯罪,晚上却跟黑市商人讨论违禁品的出手价,这种日子他不想过。为了兜,他可以化身黑暗,无论什么事都可以做。但那份法律所确立的正义不容玷污。既然演了逃犯,就要有逃犯的样子。说到底,在那个破窗而出的瞬间,选择相信兜——正是因为知道着,她与他在这一点上是相通的。

从窗户进来的阳光被遮住了。一架飞艇从城市上空安静地滑过。

“金,快看!它在往下丢气球欸!”

“真够浪费的。”金说,“叹为观止啊。”

他们盯着那些气球发呆。金受到了某种提醒。“对了,之前寄邀请函的人,还在继续吗?”

“再也没有了。”兜苦着脸说。

“可喜可贺。看来,又摆脱了一个麻烦。”金得意地说。

“可是,明明说我很重要的……”

“这么说,你又想去了?”

兜气呼呼地坐进变形沙发里。那东西就是一个会流动的大沙袋,她一坐上去,沙发就把她包了起来。

“要说之前还有点心动,那这次就是真的不想去了!还说漂亮话呢。”

金接了一个电话。兜发现他回电话时很简洁,言辞不算讲究,声音也比起平时讲话要小声一些。据说一般人面对电话时,大都比平时更加打起精神,讲话的音调、音量都会提高,也容易变得讲礼貌。金却恰好相反。也许,是身为一线警员的岁月仍在他的身上发挥作用。与人面对面交流时,他既诚恳又感情丰富,偶尔风趣。在电话里反而冷若冰霜,仿佛效率机器。考虑到警察是用对讲机的,兜想,也许这份区别是手机与对讲机之间的区别。就把这个习题留给物理学家吧。

撂下电话,他说:“糟糕咯。咱们的一条进货渠道被我的前同事们查缴了。”

“麻烦大吗?”兜漫不经心。这也算常事一桩了。

“还好,负责这件事的人是我的朋友。”金麻利地披上宽大的风衣,“不过,还是得去解决一下啊。”

“哦……”兜别过脸去。

“对了,”关门前,金把脑袋探进屋内,“鸡蛋已经好了哦。我放在碟子里了。暂时不想吃的话,也要拿到眼睛看得见的地方。电饭煲里有八宝粥。我先走了!”

“还用你说啊!”

门轻轻地关上了。兜极不情愿地从变形沙发里爬出来,到厨房去取她的早饭。在墙缝内侧、杂物堆的后面、地板和天花板的缝隙中、窗外的铁栏杆上、甚至沙发和茶几那窄得连扫帚都探不进去的底部,出现了很多双绿色和红色的眼睛。

“看什么看?金做给本王的。都给我等着。又不是不给你们吃的。”

兜向那些馋嘴的虚空喊叫。虚空以喵喵的声音回应。

她像猫一样吃得很香、很慢。吃完煎蛋,她想了想,决定先不吃八宝粥。吃的话就要盛出来,或者抱着锅喝。两个都懒得做。她要等饿了再说。这时,有一个东西慢悠悠地从房间角落的天花板上飘了下来,轻盈、无声。看到它的一瞬间,兜的意识如过了电般清醒了。

“气球?”

一只橘黄色的橡胶气球。她向上看,发现了敞开的天窗。

“吓死我了。还以为是进了贼呢。”兜对猫咪们说。

它们天真地盯着她,好像早就知道那是气球。

虽然说是为了出事时方便逃跑,其实兜决定住在这个六层矮房的顶楼主要是为了风景好看。她平时要想打发无聊的时间,最喜欢爬上天台,泡一杯奶茶,就这样坐着吹风,从早到晚。她向上仰望天空,天空十分辽远,却并不如其名字一般空旷。她和金的小家位于夏浪岛的下半球,她的下方因此其实是上方。所以当她仰望天穹,会看到罗格曼尼——吉尔吉赛赛斯岛的基座——深绿色的植被、形状奇异的山峦,就像古人在太空舱望见的这颗星球。雨季时,还能看到动物迁徙。兜甚至不知道那是什么动物,她在夏浪岛上从来看不见野生动物。古老的大岛如挂毯般向各方铺展,边界隐匿于视界的终点。空气中的灰尘和有害物使这一切朦朦胧胧的。兜倒不恨这污染。不独因为她喜欢这化学气味;恰恰是这种不真实感使她想起千年前的故乡,那时的天空是神秘的,没人能触及。天空要是都被涂满了人类的笔画,被庞大的建筑物遮蔽得一点不剩,那才叫真的窒息。

“看来是之前从天台下来忘了关窗了。真是的。这样下去,搞不好真的要进贼。”兜说,“是谁干的?谁这么不小心,嗯?是金吗?一定是的。你们觉得呢?”

是你。猫咪们闭上眼睛。是你干的。

兜鄙夷地瞪了一眼她的猫仆人们。“好吧,梯子呢?”她说着,环顾周围,“我把梯子放哪儿了?”

放杂物的房间里窸窣响动。一些结实的小猫排着队从里面跑出来,每一只扛着梯子的一个关节。它们把这只木头梯子轻轻放在女王脚下,垂下脑袋,安静地撒娇。兜蹲下来挨个地抚摸它们,夹以几句赞叹的话语。“好啦!都让开,我要上去关窗户了!”她号令道。猫咪们各自回到属于它们的黑暗、舒服的小窝。

为了立好梯子,她花了很多时间。“真讨厌,这种事,要是有金在就好了。”她嘟囔道,“都赖这家伙,梯子干嘛不能就放在这里嘛,虽然会占很大的空间,可这样不是很方便吗。搞不懂。”

当她爬上最后一级,手刚刚好能碰到窗子的边缘时,一阵阴影——霎时出现的阴影,飞速地掠过窗口,盖住了阳光。

“又是一架飞艇。到底是什么公司,竟会舍得在这种抠门鬼扎堆的地方搞宣传。”兜说。

夏浪岛的下层就如同“下层”一词所说的一样,主要是给地位没那么高的人居住的。虽然这里的天空那么美,可人们不喜爱它古老的感觉。它使人联想到失败的过去。人们更喜欢向上看——黑白、清晰、冷硬的雕琢,具有未来感的、代表着人类力量的悬空建筑,刺破天空的大型电梯、摩天高楼,还有飞行的小世界。

兜在琢磨飞艇的背后究竟运作着何种力量。其实,她本应优先察觉的,是这架飞艇飞得格外低。它底部的舱门向两边张开,内侧的帷幕在机械操纵下被缓缓撤掉。到了这一步,就像一堆书上面的3/4开始向同一侧倾斜,已经全晚了。这个社区的人听见了清晨的第一声惨叫。

“啊哇哇哇哇哇哇呀呀呀呀呀啊啊!”

受这委屈叫声的指引,他们立刻发现天空中有架飞艇在向一座矮楼的天台倾倒某种又薄又硬的纸制品,薄而硬,那是根据声音所能判断的。啪啪啪啪。像有一千只鸽子在耳旁动翅。无数的信封,每一只都特意选了红色款包装,上面用优雅的金色漆字写着斜体的NICHE。飞艇中的库存还有很多,信件源源不断地向下倾泻,可天台上的水平线却迟迟没有上涨。人们推测它一定是漏到了什么地方去。噢——下面的住家可惨了。从前人家说外星人用飞碟抓人,会在地上形成一道光柱,被光线捕获的人沿着光柱被吸上去;那么,眼下的场面就像是反过来的版本,不仅上下反了,那根柱子也从虚拟变成了实体。如果在附近看久了,会发现柱子红灿灿的像是一道火焰,这时又不禁要想到:要是打算走,就不要回头去看,免得叫什么给变成盐柱。[4]

等天上不再下东西了,猫咪们战战兢兢地钻出高处的缝隙。那只通体洁白的猫优雅地立在衣柜顶上,指挥众猫咪营救被压在信封山丘底部的女王大人。先一点点叼走最上层的信封,再把梯子移开(看到这梯子也和信封一起压在兜身上的时候,所有的猫咪都心疼地叫了起来),最后,当女王的粉色长袍终于露出一点点边角,猫咪们就叼住它们,齐心协力把她拖了出来。

兜坐起来,抓起一封信往地上狠狠摔去,吓跑了附近的小猫。

“我一定要把他们都杀了!无论是飞艇驾驶员、这家公司,还是NICHE!”她哭叫道,“他们都串通好了,合在一起捉弄我!不,这里面肯定还有研究院在搞鬼!怎么回事?难道他们知道我在这儿了?”她打了个寒战,很快冷静下来——相较而言,至少是冷静了一点点。

“我主啊,先消消气,吃碗热乎的粥吧。”白猫温声细语地说。几只小猫抬着锅放在她脚边。

“谁还有心情吃这玩意?”兜吞了一大口粥,哽咽道,“天天这样受辱,怎么复兴我的王国?怎么回到家乡去呀?”

“你要往好处想。要是研究院真的找到了我们,会只开这种玩笑吗?”白猫说。它用爪子撕开信封,将邀请函摊开在眼前。

兜没有理睬。白猫从她眼睛的波光,猜中了她的心思。尽管只是顺口一说,她立刻受了自己方才的话的提醒。

“回到家乡。”她说,“喂,NICHE是不是多世界相连的地方?”

“信里是这么说的。”白猫说,“我认为,他们没有理由骗你。”

“他们能联络到吉尔吉赛赛斯这个世界,”兜说,“会不会也联络到了外面的世界?我的意思是,大屏障[5]之外。”

她坐下来,仔细阅读邀请函的内容。她总算肯耐心地读一下这张纸了。

“找到了!”她说,目光锁定在CH worldview这一行。

“可是,这里什么都没写。”

“我就是知道。”兜说,“因为我感觉得到。我明明就知道,屏障之外,曾经属于我们的那个世界,一直都活着。我的同胞和后人们,在那里过着一种我们很难想象的美好生活。就现在,我就能听到他们的声音,他们诞生、长大、死去,所发出的声音。我一直都听着……因为我是妖猫一族的王。”

白猫把眼睛闭起来。她上一次变得这么认真,是什么时候?兜要是变成这样,他就不擅长应付了。就随她去吧

过了好半天,兜扬起双手,说:“决定了!我要去。”

“想看看那个世界会派出什么样的人?”

“当然不是了。”兜摩拳擦掌,“我要给NICHE一点教训。”

白猫仿佛被飞来的羽毛球砸中了脑袋。

“为什么?”

“让我受了那样的委屈,必须让他们好好吃点苦头。”

明明是你先烧掉别人的邀请函。白猫想。

“然后,我再去做我自己的事。”兜说。

“请说明白点。”

这一回,白猫也如往常一样,体验到了与她心意相通的感觉。但他只是慵懒地趴下来,并不打算对她的决定作任何回应。还是留在这里做一只无忧无虑的猫咪比较好。要是使我按着心口对天发誓,我还真说不准自己到底是更乐意回到那个梦幻般的过去、见证你成为真正的你自己,还是就留在这儿,把这种鸡毛蒜皮的生活一直过到死了。

听见了金石摩擦木地板的强烈噪音。他看到兜从杂物间把那口大锅[6]拖出来,用袖口抹了一把汗。

“我要回去那个世界,不惜一切代价。”她说。妖猫女王在她身上彻底复活。

大锅之中升起一阵紫烟。猫咪们受到感召,纷纷向她聚拢,如同涮火锅时的牛肉丸一样鱼贯跃入锅内。

跳进锅中闪亮的紫色之前,白猫瞥见了她的表情。那是只有上位者或革命者才会生出的,被滚烫、激昂的欲望,伙同凌厉的理智一齐冲刷,才会在那里留下的印迹。她决心在研究院弄到教席时,是不是也是这副表情?想到这里以后,他的意识便暂时模糊,融入女王无尽的精神漩涡之中。


  1. 1.指前沿科学研究院的院长白无疆。
  2. 2.指安明宥@JI,曾是兜的情人,后变为敌人,现在是宠物。他的肉体已死。兜相信他的魂灵化为这只白猫。
  3. 3.兜的仆人和准恋人,年轻的前警员。
  4. 4.指《创世纪》中,上帝用硫磺与火毁灭所多玛和蛾摩拉,罗得之妻因回首而变成盐柱。
  5. 5.一道椭球形的巨大围墙,将整个吉尔吉赛赛斯包裹在内,是它的三维边界。起初是为抵御外界的末日而造,后来该国失去了足以突破它的技术且一直未能重新获得,所以它也是一种监牢。
  6. 6.兜作为炼丹师的法器,也是她的武器。

LU worldview

星期日的晚上是一周中最灰暗的时刻。这是对于过惯了城市生活的人而言。这个时刻代表着愉快假日的结束,因此,也自带“终结”的肃杀之感。照理说什么也不应该在此日开始,至少不是那些好事情。好事情应该避开这个时刻另寻良辰。

因此,在一股十足的怨气逼近NICHE的门扉时,索尔@LU马上就有了不好的预感。但是他仍然在那里收他的咖啡杯。这些杯子的大小、形状、材料和色调不一而足,围绕杯子一圈的咖啡痕的位置也各不相同。每个客人会挑选自己喜爱的咖啡杯。他凭借杯口的唇印记住了这一杯子今天为哪位客人用过。杯中残留的咖啡渣也很值得一看,在很多传统里那都有预言功能。不过,索尔并非占卜师。他完全沉浸在工作里面,以至于收了很久也还有一半桌子未清理。

那个怨气的中心到了他的后面。他转过身,对客人说:“不好意思,我做的太入迷了。您想喝点什么,还是想吃东西?”

面前的青年目光温柔地打量着他。不但没有任何怨气,索尔还感觉到从他的身上传来一股深沉的热量。他个子挺高,穿着一件颜色艳丽的夹克,里面是布满白色绒毛的毛衣,看起来老实又害羞,像一只涂满颜料的绵羊。他从这个人的眼中读出了一种极强烈的,却被理性克制着的冲动,很想抓抓他的头发。这是为啥?——他很可爱?

这个青年轻轻地咳了一下,把他的背包往椅子上一摔。那是一个不同寻常的大背包,一般是登山时用的,装满了东西,砸在椅子上很响。他打开背包,从中取出一张精美的卡片。索尔一眼就认出那是邀请函。

“那个……就是这么回事儿了。”

索尔看邀请函,上面的名字是“雅园梦@YH[1]”。“我收到了这个。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我也想见见世面,所以就来了。但我还有个论文要写,很快就到截稿日了。我把用得到的书全带来了,还带了笔记本、咖啡、干粮和水。所以——你们这儿有很多自习室——我的意思是空房间,对吧?”

索尔看着他的眼睛。“当然了。但是除了笔记本电脑,你带的其他东西,我们这里都有。”

“没关系,我写作的时候,需要尽可能不离开座位。”雅梦说,“我一离开座位,就会分神,就什么也写不出来了……所以你就是寄给我这个邀请函的人?”

“不。那个人叫作福香。她是我的老板。”

雅梦问老板去哪儿了。

“被我们赶走了,不知道现在在哪儿。”索尔说,“因为她想要在这个地方判数学试卷。”

“那也太夸张了!”雅梦说。

“既然你也想在这儿工作,就请先跟我来,选一个心仪的房间吧。”

他带雅梦到一扇小门前,就在吧台后方不远的地方。“这个是打扫间。”索尔向客人介绍道,“请问你是否读过邀请函上的须知?”

“都读了。”

“那么,想必你知道这里的规矩了。”

客人一脸茫然。索尔叹了口气。“哎喂,感觉会有很糟糕的事情发生啊。”他说,“总体来说,你现在要知道这扇门如果没有我的陪同,就不可以独自进去。这是最重要的事。如果你自己进去,不仅回不去原先的世界,搞不好我会永远都找不到你。明白了吗?”

茫然换成了震惊。“会有这么大的危险吗?”他说,“你告诉我,这里还有什么危险的地方?”

“请待会到房间里自己仔细看看吧。拉着我的手。”

雅梦被小男孩拽进昏暗的打扫间里。索尔关了门。这里十分逼仄,空气中弥漫着拖把的味道。

“您想要什么样的房间呢?”服务生问客人。

“我嘛,倒是没什么想法……”

“没关系,畅所欲言就好了。”

雅梦觉得自己像是胶囊公寓里幻想未来的打工族。

“首先要有一个书桌,然后有坐起来很舒服的椅子。还要有一个大书柜,就在桌子旁边,伸手就能够到的地方,能装下我所有的资料。”雅梦说,“最好还有一张行军床……不对,不能有床!”

“好的,这一句去掉。”

“有床了就不可能坐在那里了……我要到外面来睡。这个房间不需要太大,最好别太大。哦,要有一个洗手间,还有一扇窗户,对着天空。在这扇窗下面有一个小板凳和小茶几。让我坐的位置离洗手间和茶几都只有最多三步的距离,这么大刚刚好。”

“还有别的吗?”

“嗯……墙面要复古一点的。但不要太花哨。”雅梦说,“这个无所谓。只要有差不多的房间就可以啦。”

“一定有。”索尔说,“但是在找它之前,请先给它取一个名字。”

“这个……我不擅长取名字呀。”想了半天,他说,“就叫红英甸[2]丧仪音声_HOME吧。”

“不可以出现下划线。”索尔叹道,“而且,最好是跟房子的特征联系到一起的名字。”

“哦,那么……就叫雅园梦的三步书斋,或者什么,日升之屋吧。”

“好的。”

打扫间开始轻轻摇晃,像发生了小型地震。振动很轻柔,形成了并不大的嗡嗡的声音,像是福香的那台咖啡机在加工咖啡时一样的声音。嗡嗡声持续使雅梦已经完全忽略了它的、很长的时间后,房间上方响起一声高亢而悠长的“滴——”。这又使雅梦联想到电烤箱。

“这里是什么电梯吗?”雅梦说,“像巧克力工厂[3]里的那个那样的?”

“当然不是了……但也差不多吧。先生,你的房间到了。”

“这就找到了?”

“请打开门看看吧,如果不满意,还可以换的哦。”

打开门,外面是一个四四方方的小空间。正对着门的是一个衣帽架,旁边的窗外,高楼组成的天际线在夕阳下闪耀。门的右侧是一堵墙,左手边有一扇一看就知道是洗手间的门。转到墙的另一边来,就是雅梦的书桌。他的书柜在较远的一侧。

“这也太棒了!”他叫道,“哇,我——谢谢,谢谢你!”

索尔从雅梦的眼中读出更激烈的某种情绪,这次是想要把他紧紧抱进怀里的冲动。

“无论你在房间的何处,如果想要食物或饮料,或者需要我打扫房间,或者弄坏了什么东西需要维修,或者只是想要我陪陪你……只需要说一句服务员或waiter,我就会来。我会马上出现在你眼前,有时也许会耽搁一两秒钟。”索尔说,“直接叫我的名字索尔也行。”

雅园梦点点头,索尔知道他记住了。

“其他人是找不到这个房间的。如果你想邀请其他人前来,就请告诉他们这个房间的名字,这样,我就可以带他们来这儿。”索尔说,“那么,我就不打扰了,请你享受独处时光吧。再见。”


用抹布擦去书架上积厚的灰尘时,慕斯@CH畅想着他的计划。在这个黑暗的、到处洋溢着书页那混杂着油墨和霉味的独特气息的空间里,在不断的家务劳动中,这种畅想比其他时候更快活。这个计划,他已经酝酿了很久,他等福香搞定那些惹人心烦的试卷回到NICHE后,就向她提议。

具体说来:休息区的大门后面,有一座暗厅。如果仔细向黑暗中去看、去感受,会发现不少使人放松的东西,比如美丽的古画,蜡油和松节油的气味,嵌在书桌内的老式计算机显示器(专门做了个抽屉放键盘)。其实那个地方比看起来要大得多。当然,那里面还有一些别的东西。慕斯曾经几次独自一人深入暗厅的黑暗。这些都是瞒着福香在做的,想都不用想,这很危险。他知道福香知道。知道,并且默许。他想把那片区域变成光明照耀之地,最终把它收拾出来,成为NICHE的新区域开放给客人使用。对上那既是老板,也是他在这世上最重要的存在之一的女人时,他该怎么说服她呢。想着这些事情,他从一个书架擦到另一个书架,很慢,但有条不紊,从白天一直干到黑夜。

危险之物会从各种角落跳出来袭击他,其中那些最难缠的,则以他的精神为目标。这就是他在暗厅看见的阴影。有时,它们跟着他来到书柜之间,然后躲藏在里面。他很难客观地描述它们,因此不能取信于staff,大家觉得他是自己吓自己。他知道,它们喜欢从各种角度发动进攻,而最可怕的一种角度来自他的回忆。慕斯不是那种怀旧的人——真正的怀旧者绝对干不来清洁工作,因为他会舍不得扔掉那些老垃圾——其实,关于他的过去,他从前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就连福香也不是很清楚。多年以后,福香仍频频想起雨涡都的某个阴沉的午后,她吃完微波炉加热的汉堡包,转身回应院长@JI的问候时,他背后的青年向她微微颔首时的模样。当时,慕斯和现在一样礼貌,一样拥有宽厚的臂膀、令人如沐春风的笑容。唯一的区别是,那时的他周身散发出一种哀愁的气氛,就像雨涡都三月时温和的绵雨。那种愁绪是从他的骨头里渗出来的。

大家对过去的他的了解,简直就和对现在的他的了解成反比。在NICHE工作的时候,慕斯很少想起从前的事。他的心,就和在他心中的NICHE的这方天地一样,是朝向未来的。可是那些影子还是不断地从回忆向他攻击。它们专挑慕斯独自一人前往阴暗角落的时候下手,找到他,抓住他的衣领,向他发动一轮又一轮的冲锋,直到把他击倒在书柜的夹角,他那张稚嫩的脸,被他的双臂环抱着,深深埋进双腿之间,直到他开始发抖。此时,阴影就会消失。它们的消失不是一个瞬间的过程,也许只需要一点时间,也许需要一整天。但它最终会消失。慕斯会如释重负地轻吹一口气,掸掉搏斗时身上的灰尘,活络刺痛的筋骨,抄起拖把、抹布和水桶,清扫下一个书架。

用来摆放书柜的地方比NICHE的其他任何部分都大,因此,无论身处这一区域的何处,都得走很久才能回到吧台。慕斯也就享受着在书柜海中漫游的感觉。他的归路每次都不同。记忆中,不知为何有这么一条他记得最清,经过了如下主题(按顺序):

“地质勘探学”(从近十年一直追溯到史前)

“密宗”

“变模分解”(像是用不同的视角,去看待同一群高低错落的山峰)

“中古海洋史”

“降水环境理论”(正巧那天雨很大,书柜之间弥漫着纸张轻度腐烂的气息)

“交通信号”(他停下来,在专讲十字路口红绿灯的章节驻足了20分钟)

“在家酿酒”

“半透膜制造工艺”

“护林手册”

“自然现象学”

“动物睡眠研究”

有时他会看看自己感兴趣的书,但不会耽于其中。

今天的他也走在一条全新的归路上,然而一阵浓密的香气从前方击穿了他的感官。当时,离他最近的是“抽油烟机清洗”,这是他第二次看到这个主题,他觉得这不是好兆头。

“慕斯?”

循着气味,来到二楼,他最先看到了索尔。这孩子的情绪不会写在脸上,他时时刻刻保持着礼貌,保持着冷漠。但有一些人能够读出他心里在想什么,比如慕斯。索尔现在偷偷地很开心,然而表现出的则是一种无奈,不能说有一个是假的,心境就是会发生这样的矛盾,总之,他甜蜜地心烦意乱着。慕斯望向厨房。彼时,那里烟雾缭绕,从他这里可以看到一个人影。他不记得staff里面有谁长这样。那个人把脑袋探出烟雾。

“对不起——糊锅了!我会搞定的。”

“不用你说,我也知道啊……”慕斯很苦恼。整个二层,也是用作接待客人的“会客室”里面的能见度跌至谷底。

“他是雅园梦,”索尔解释道,“来自YH worldview,是来参加联谊的客人。他说吃不惯我们这里原本的菜品,就自己上手了。”

为了排掉满屋的浓烟,索尔已将那台老抽油烟机的功率抬到最大。慕斯被呛得连连咳嗽。要是有窗户,恐怕也会不顾一切禁令地打开吧。

“真对不起……”客人挥开面前的烟雾,可怜地望着慕斯,“我还不熟悉这个灶台的威力。”

“现在熟悉了吧!”慕斯嗔怪道。

“嘿嘿。”雅梦说,“不过,这下倒是做好了我的家乡菜。而且,这种程度的大火,也是必不可少的。

“难道没有烤焦吗?”索尔说。

“我抢救了一点。”雅梦端出的白净小盘上盛着一坨红绿交融的东西,“只剩这么一点点了。不够吧?要不我再做些?”

“算了,先让我们尝尝吧。”慕斯说。

雅梦的背后传来新的声音:“真的很不错哦。不要被外表给骗了。”白发的少女从烟雾中走出。她擦去额上的汗滴,解下围裙,挂在墙面的粘贴钩上。

“IRIS!你不但不劝劝客人,还陪他一起胡闹。”慕斯责备道。

IRIS露出完全不打算认错的笑容。“雅梦的烹饪方式让我觉得很亲切,回过神来就已经在帮厨了。完全忘了‘安全条例’,抱歉抱歉。”

“你也会忘东西呀……”

“我真的一字不差地存储下来了,只是忘记了读取而已。”

尽管NICHE是一座流动的空间,其间并不寓居任何先入为主的确定性,时间、空间一类的概念,在这里常常会失效、扭曲;然而就密闭空间和图书馆的特性而言,NICHE却很怕火。再加上这里平时只能用蜡烛照明,本就很容易起火。保护NICHE是慕斯的职责。要是全由着他来,staff就得每星期做两次消防演练,还要在每个书柜的角落放一支灭火器。先不说那需要多少支灭火器,这些人并没有固定的“在店时间”,更不用提他们本就不是本店的员工。最后,慕斯同意了用“安全条例”代替消防演练和灭火器,这个条例直接照搬雨涡都图书馆地下的孤本馆藏区的维护守则。Staff没有一个人真的背下了那篇条例——或许除了IRIS。

“索尔也做了,和我们一起。”IRIS说。

慕斯揉了揉正想下楼的小男孩的头发。不知为何,他这么做时,察觉到雅梦投来的炙热目光。

“先吃饭吧。我快饿死了。”雅梦笑眯眯地不知从哪抱出碗筷。

“已经是晚饭时间了吗?”慕斯诧异道。

“与其说晚餐,不如说该吃夜宵了。”索尔说,“在书柜之间,时间会过得比较快一点。”

“总觉得差了一点什么……”雅梦自言自语。

IRIS接过雅梦手中的碗筷,走向房间的另一端。那边的烟雾仍然很浓。那边竟然有一个独立的烟雾源。慕斯这才闻到第二种香味,是非常名贵的熏香。IRIS轻轻一吹,熏香上面的火苗没有灭掉。她只好先把仰卧在那里睡觉的人叫醒:“院长先生!”

接着,是一阵中年男人带着倦意的深哼。

“……干嘛?”

“开饭啦。”

“哦,IRIS!——谢谢……谢谢你。”院长揉揉眼睛,困惑地接过她手上的东西。
雅梦用筷子拨弄着红绿相融的那一坨菜肴。“到底差了什么呢?”

“我觉得还真的挺香的。”慕斯跟他说。

“谢谢你的认可。”

“不过,我还没吃呢,只是闻起来真的很香。”慕斯从电饭锅里盛了一碗白米粥,他依次把粥端给了大家,并附上了各式的勺子。在这期间,他感觉到一个眼神一直从房间的角落盯着他,但他不为所动,他不想使大家察觉到他的怒火。

索尔被邀请第一个点评这道菜。“这个,呃,我觉得口感上很棒。”

“那么,现在你吃出这个红色的是什么了吗?”雅梦十分期待地说。

“很抱歉……你能直接告诉我吗?”索尔把眼睛瞥向一旁。早知道看他备料的时候就不应该多嘴。

“虽然因为制作中的失误,显得有点粗糙,但意外的很可口。”IRIS说。

“谢谢!——”雅梦满怀感激地说,“IRIS,既然都说到这儿了,我有一件事很好奇,我可以问你吗?”

IRIS诚恳地点点头。“你是人造人对吧?”他说。

“可以这么说,但我正式的种属是‘天文机器人’。”

“既然是机器人,你靠什么分辨味道呢?”雅梦不好意思地说,“不瞒你说,我是个大学生,虽然和我的研究方向没有直接关系,但我对人体的一些底层感受模式很好奇。我想知道,你是不是已经参透了这些模式?”

一种表情像水彩在少女的脸上晕开。索尔很熟悉,IRIS当下的神态所表示的是,在她本来应当是冰冷、理智的机械内心,燃起了一种兴趣,这种趣味并不关乎问题或谈话的内容,而直指与她谈话的那个人。她问:“雅园先生,你所研究的是什么?”

大学生看出了IRIS的这份兴趣。他说:“并不是什么讨喜的方向啦。我不知道,是不是适合在用餐时提起它。”

雅梦的心中涌起一阵酸涩。这是被他自己的话所激起的。IRIS仍在关切地望着他。那种目光使他很想多谈谈这个话题。似乎,除了“郁华寺”[4]和学院里的少数同级生之外,从来没有人愿意听他讲讲这些东西。可是,他还是被一种强烈的自卑感击倒了。他不想提及,至少是现在。若是习惯了把珍爱之物深藏在心里的感觉,任由它跟心房痛苦地长在一起,再想把它取出来,只会造成更大的痛苦。

他觉得头顶落了一个凉凉的东西,惊讶地用颤抖的手摸了摸,抓住的是索尔的小手。他想问“为什么”但说不出口。

索尔用一贯冷漠的口吻对他说:“在这里,可以。一切都可以。这里是不确定性的乐园。”

雅梦发出了很大的吞口水声音。他弱弱地说:“好了,我知道了。”他用力憋住了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当下,索尔再次看见了青年身上所背负的怨气,那些或是激烈的、悲愤的,或是留恋和释然的,总的来说是带着一股忧伤劲儿的,许许多多人的游魂。

“我所研究的,是如何让人们安心地死去,并让留在世间的人好好活着。”他说。

院长发出很强烈的咳嗽声。从很早以前,他就觉得有什么东西堵塞在嗓子眼里。确定了,那是油烟。

“什么啊……”院长嘟囔道,“这到底是什么味道。”他正在吃他盘子里的那一份。

慕斯从刚才起就一直黑着脸。IRIS觉得,这副表情跟他真的很不搭。现在他看起来像一个受了窝囊气的小孩,无论如何,是在和自己较劲。

“所以,这段时间一直在写论文。我想在论文里帮忙打造一种葬礼仪式,让它成为沟通生者和死者的窗口。”雅梦说,“窗口是不可以跨越的,永远也不可以;然而,香香的烟雾,祭祀用的饭菜的气息,却可以通过,音乐也可以。爱与义可以乘坐它们到达彼岸……我听说,在我的家乡,很多个世纪以前,有些人做到过。死者和生者,他们都不愿放弃。我也想做到……”

于是大学生开始讲他的论文。按说,他是不会讲给任何人听的,无论于情于理,当下都不是好时机。但是,他不想错过这个机会。坐在对面的白色长发的少女聚精会神地听着,一直同他保持着目光接触。索尔在他旁边安静地吃那道菜,并不看着他,也并没说什么,然而他在听,他知道的。他的每一个异想天开的想法、每一处灵光闪现、刻意的停顿,还有那些始料不及的卡壳——都未曾被忽略。他发现了几处逻辑上的失误,羞红了脸,IRIS对他开心地笑了,并不为他的错误,而为他红扑扑的脸。

院长四处搜寻,没能找到矿泉水的踪迹,轻轻地有一些郁闷,他很想用一口水冲掉嘴里的油腥味,把它快速忘掉。他只好听大学生讲他的想法。

是多少年以前了?——那时,前沿科学研究院[5]尚需要他亲自执教。他什么都得教,从最基础的数学、通用科学,到某些连他自己都记不清了的科哲学,还有他的同侪和徒子徒孙们穷经皓首鼓捣出来的新世界[6]学科——他当时不仅要带新学生,还要负担起使学生成为研究员的责任。他忽然觉得自己身处答辩会场,雅梦是某位老师不争气的学生,而他,是在其他人唱完白脸以后,负责唱黑脸的那个,大家一致认为如此,臭脾气的老教授,这个角色只能是他,一直都是他,从学生到坐在教席上的师长们,都这么认为,这样形成了习惯性的节奏,不会出意外,对大家都好。到了他点评的阶段,讲台上的学生就知道该让心刚硬。他也得让自己的心刚硬。

现下,看着身负重担的大学生让思想如溪流般自由地流出,任由它扩展边界,他反而升起一股无奈的怒火。

我开始怜爱他们了?

比以往都更加清晰地察觉到这个想法,他把目光转向慕斯,轻而易举地在这孩子身上看到了强烈的想要参与的冲动。他忽然特别想笑。意识到这点时已经晚了。

慕斯严厉地瞪着院长。“你笑什么?”

他的声音很小,并没引起其他人的注意——或许是能够听见,却装作没听见。
“没什么……只是觉得,好久没有这样过了,听别人分享他的研究成果。唔,怎么说呢,——我不想嘲笑福香了。让我们这种人带学生,需要压抑人格中突出的某些东西。”

慕斯干脆把脸别过去,一点不理睬他。然而院长凑到他的颈后,向他低语:“想去多了解一下吗?关于亡者的学问,对生死边界的理解。这是你最喜欢的吧?”

“我不会再做那一行了。”慕斯说,“就算我想多和人家聊聊,也和你无关。”

身后传来院长的笑声。气一阵一阵地吹在他的耳根。嫌恶让他浑身颤抖。他担心IRIS注意到他的表情变化,埋头吃了一大块那种菜肴。他觉得很好吃。但院长的想法比他的想法更靠前。他发现比起自己的看法,他更愿意相信院长的判断。他把筷子轻轻放在盘子边缘。

谁想跟这个老混蛋为伍了?就慕斯个人而言,明明一点也不喜欢他,可以直截了当地说,横亘在两人之间的感情,最大公约数只有讨厌。慕斯同众人分享那些他认为有趣却无意义的小事时,院长会停下手中在做的事,好像被打断了一样,装作没听清的样子问慕斯“说了什么”。然后,不论他回不回答,无论他在说什么,院长都毫不在意。慕斯没有任何与他分享的意欲,即使他知道,也还是这么做。他漫不经心地这么取乐,像逗小狗一样。

院长退回到他单人座位的阴影里,熏香从尖儿上散发出防腐剂般的冷冷的香气。“看到你这样,我真的很开心。”他说。

“你开心什么?”

“你这不是融入得不错么。努力就会有回报。”院长说,“但是,为什么不能再大胆一点呢?还是说,你想等别人来主动找上门吗?”

慕斯的表情仿佛在说,这一次不懂的是你。“保持距离是我职责中的一项。作为守护者,不能留有任何破绽。”他说,“我相信雅园先生不会威胁到多世界的安全,但存在者背后的原理千头万绪,谁也不能彻底看清,因此,任何情况下都必须谨慎对待。”

院长听了,并没有大彻大悟的感觉。相反,他嘲弄似的笑了一下。慕斯差一点就没能憋住火气。这时,院长的眼中流星般掠过一道火光,在他的青年时代,他的两眼就像这种火光的星空。他举起酒杯,高声说:“各位,让我们一起喝一杯吧。”

被打断的雅梦惊讶地看着院长。IRIS则冷静地审视着院长。慕斯不想看他。

“咦……这些酒是什么时候开的?什么时候在这里?”索尔担忧地喃喃自语。但是他举起酒杯,其他人也一起举杯。

“尊贵的客人,我是这里的调酒师。”院长不知何时已经站起来,隐藏在白色长袍下的身躯,高大、壮硕,声音带有一种昔日威严褪去后仅剩的洪亮,跟方才相比,多了一种无名的压迫感。他故意没说客人的名字,因为他没注意听。“感谢您在百忙之中,抽空访问这个多世界的寒酸枢纽。您的光临使这里蓬荜生辉。”他说,“您可以把这儿视为一个小酒吧。依我之见,在这类小酒吧里,只要尽情地放松身心就好。组成我们的三种系统,理智、身体和情绪,只需保留后两者的基本工作电压……差不多了,别再用那个理智了。至少在第一天,请稍微放个假吧。将来,从这儿离开以后,你还有得是压力、有得是时间去承受呢……”他自觉跑题。嘴不知怎么就说到了这使他为之愤恨的隐思上,他摇晃酒杯,杯中的红色液体,在烛火中甚是动人,像是透明的燃料,“——来吧,大家都开心开心!这是NICHE最好的红酒,让我们感谢索尔,在西方洲阳光带的酒庄购下这瓶酒,感谢福香博士从她的积蓄中调出这笔钱,用以款待客人。不要拒绝这杯酒,至少今天不要拒绝,喝吧!也不用担心未成年人的问题。索尔的那一杯是草莓充气水。”

索尔正在生院长的闷气。除了他(的草莓味充气水)之外,其余各位都把杯中酒一饮而尽。尽管气氛非常奇怪,雅梦还是很开心。他觉得院长说的有理,于是不再徜徉在自己的写作和梦想里,而是专注地感受着现下的时间。平心而论,这个房间真的像个地下小酒吧。这瓶酒喝起来,也颇有私酿酒的粗粝感,然而口味上面并不马虎。空气中飘荡着熏香悠远朦胧的味道。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觉知到自己对NICHE的爱意。

“还有一件事。”院长说,刻意在此停顿,叫大家注意他接下来的话,“借着酒力,我想替在场的某人传达他的心意。”

在所有震惊的注目下,院长跑到雅园梦背后,冷不防地冲他的耳朵说:“那边的小哥哥对你有意思哦。他很想了解一下,你所说的关于生者和死者的秘密。尤其是关于你的音乐。他很有些见解,而且如果你乐意,他很想去你的房间,和你私下聊聊。怎么样?”

慕斯突然站起来。他不是那种害羞或气愤时会脸红的人,甚至,一般而言,他喜怒不形于色。然而他此时面部抽搐个不停。他大步走到院长刚才坐的地方。

“喂,不许碰那个。”院长高声说。

但是慕斯已经把那根名贵的、手指粗的熏香拦腰折断了。他处分那根香就像是对它有十足的仇恨一样,面无表情地把每一小节都掰成更短的小节,最后把它们捏成灰,撒进香炉,让它一步到位地变成最终形态。

“你这小子!你知道我为了买它,把多少车书搬上顶楼吗?”院长抓着慕斯的衣领,把他向后推。这顶多只能让他稍稍往后斜。

慕斯戴着白手套的、如同钳子般有力的手抓在院长的手腕上。“根据‘条例’,NICHE不允许吸烟。这根香,我认为它属于某种雪茄。”他一把将院长的手从他胸前抓落。

“真是不识好歹。我这是在帮你!”院长说。他的呼吸凌乱了。

“我不需要你的帮忙。”慕斯说,“现在,去把灰处理干净,抽油烟机也由你负责洗。否则,这里就不欢迎你!”

索尔忧心忡忡地向IRIS抛去一个眼色。然而全知的少女只是入神地望着对峙中的二人,她的目光聚焦在中年男人身上。IRIS在他的身上看见了一种断裂。同过去撕心裂肺地决裂以后,却要面对全部生活的令人颓丧的沉沦,这两者之间原本维持的脆弱的张力,就像高空坠下的人的骨头碰到地面一样断裂了。这不是仅凭熟人之间的相互了解,就能一眼发现之物。想要做到此般地步,IRIS认为,或许真的需要对人体的底层感受模式参透到一定程度。然而,真诚地说,她并不真的能做到这一点。所以对于那位义人[7]的问题,她只好暂时沉默以待。

只有断裂,才能张开新的世界。这却是毋庸置疑的。

“我不要。”院长说。此时,已经过了很长、很长的尴尬的时间。

雅梦觉得这种尴尬很有趣。他觉得这两个人之间的矛盾,多多少少有他的干系。但要说挺身而出,对别人家的事情做什么干涉,这种事还是交给居委会,或电视上那种金牌调解员去做吧。他幻想着奶奶每天都会看的,晚五点半播出的地方台的调节栏目那位胖胖的男性主持人突然推开NICHE二楼的门闯入现场,用深邃得能洞穿任何感情纠纷的眼光审视这两个人。

“我才不要清理。这是你的事。”

慕斯说:“那就滚吧。”

大家听见院长冷笑一声。他不知什么时候就消失了。

“慕斯……”索尔说。

雅梦拿不准,自己该不该问问慕斯要不要兑现院长所说的事,就算他的说法怪怪的,令人不快,其中也包含着某些真的说到两人心坎里的东西。不然怎么会产生这么严重的后果呢?

楼梯上传来了走动的声响。

“您家的门真是难敲啊。”戴黄色头盔的女人举起塑料袋,“这里谁点的外卖?”

“雅梦,你之前不是在网上买了些鱼露来着?”IRIS点拨道。

“唉,我想起来了——感觉少了点什么,就是忘了加这个!”

“原来如此,我还好奇你打算用它做什么。”索尔说。

雅梦从骑手那里接过塑料袋,除了鱼露,还有分别装在两只小瓶里的香油和麻酱,为了凑单而买的,恰好NICHE没有,也算是扩充了调料的储备。

“我在配电箱上面敲了足足有五分钟,本来都要以为是恶作剧了,谁会把房子修在配电箱后面呀!”骑手说,“害得我下一个单都误了。呼——不过你们这地方倒是挺有意思的。”

“这里是NICHE。真不好意思,给您添麻烦了。”索尔向她歉首致意,然而备注上写了放门口就好,他也记得自己(帮雅梦)写了。

“您进来的时候,是否有留意到一位身材高大的男士呢?”IRIS问。

“没有。”

骑手对着屋角摇动的烛火出神。烛火正是有这样的力量。

“他已经不在这里了。”慕斯说。他的脸色像是受到了威胁或侮辱那样吓人。

他能感知到在此地存在着的每一个人。这一次,那个人是真的离开了,而且是不动声色、连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地离开。甚至连门都不愿意走。


  1. 1.“雅园”是姓,“梦”是名。YH worldview中存在者对每个姓氏均有约定俗成的昵称,“雅园”昵称作“雅”,故以“雅梦”称呼雅园梦。
  2. 2.YH worldview中的一处地名,雅园梦的家乡。
  3. 3.指《查理和巧克力工厂》里的“旺卡电梯”。
  4. 4.雅园梦供职的殡葬事务所。
  5. 5.吉尔吉赛赛斯世界的科学、教育和权力中心,位于岛内最高层的空中岛屿群。
  6. 6.该国当时将吉尔吉赛赛斯称为新世界,以与被末日毁灭的旧世界相区分。在JI worldviewCH worldview合流后,新世界才成为CH worldview的代称。
  7. 7.指雅园梦。

LU worldview

车窗外的风景快速地变幻,穿过城市外围的“滩涂”。这是个广阔的区域,构成它的并非柔软的浸了水的泥巴,而是大楼——大楼的废墟,废墟成群结队驻扎于此。它们徒留外壳,灵魂已经飞升至天堂。

一个小女孩在盯着同一排另一边靠窗座位上的女人看。她已经看了很久,这时贴在她妈妈的耳边低声说着什么。

而这个女人所听见的是:“那个姐姐的衣服好漂亮。”

“嗯。真漂亮。”现在,又一道目光投在她的肩上,“那是在cosplay呢。还记得早晨看见的新闻吗?雨涡都的大学生正在举办漫展。”

这些目光落在身上,既灼人,又使她心痒痒。

她身着玄色的武道服,系着腰带,手腕和脚腕上也缠有保护性的绷带。如果只有这些,不能断定她是动漫人物。但她有一把刀,裹在并不美观的刀鞘里,刀鞘上有些触目惊心的划痕,她的绷带有些也老化了。另一个印证她是所谓coser的证据是,她的衣服和绷带质量都不太好,看起来花些小钱就可以在网上买到。但她那张小脸上有着惊人的坚毅。即使她又瘦又小,在车厢里释放的气场却强悍逼人,周围的人都莫名地觉得不舒服。

“她一定很爱她的动漫角色。”女孩的妈妈说。

列车停下后,她一直在自己的座位上等着,尽可能地礼让每个人。在车门附近她遇到了那个小女孩,仍然在注视着她。或许这孩子看出了她并非只是一个coser那么简单?

她在纠结该握手还是只打个招呼就好。

“大姐姐你是做什么的?”

“吾辈……是一个武士。如果局限于此时此地,则只是个旅行者罢了。”

“妈妈说你是动漫角色。你是什么动漫的?”

“呃,这个……我来自吉尔吉赛赛斯。”

女孩点点头,她没看过这个动漫。

她的妈妈过来了。这位女士向她友善地笑了一下,她并不生性爱笑,但还是尽力给这位陌生女人最大的好意。女孩跟动漫角色僵持了一会儿(后者的身上有让人难以开口的气质,而且异常地缺乏常人的感知力),召来她妈妈的耳朵听小话。这一次,吉尔吉赛赛斯的武士没有听见。

“请问可以拍张合影吗?”她妈妈对她晃了晃手机。

她只是轻微的点了一下头,就感到小女孩撞到她肚子和大腿侧面的压力。原本她打算“就这样吧”,可是面对镜头的那一刻还是让她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怖。最后,她从女孩身边快速地跳开。

“抱歉!……我想,这有点儿太过于亲密了——再、再见!”

站台只留下一对惊奇的母女,年轻的异邦武士像一道黑影般转瞬消失了。

火车站外部的广场,从嵌着时钟的高塔,一直延伸到河边,对岸是古老的西式仿造建筑,在更加遥远的地方,矗立着什么更大的东西,玻璃质的,蓝天之下它像天空洒下的瀑布,与天空的连接处像曲面屏手机的折痕。

回想当时,花融柯@JI并没确定自己要不要来。她收到这份请柬的那个时刻,心中只有一个悬置,可她的想法在某个时刻往“想要来”的方向稍稍一偏,缓过神来,就已经像是本能一样,以车票登上了到雨涡都的列车。她难以置信地盯着车票上自己的样子。

我之前在哪儿做什么?我还在夏浪岛[1]吗?有跟冬先生@JI[2]请示过吗?(真的不记得了…)她的心中涌起这许多疑问。不过倒有一件事她没有疑问。她不知怎么莫名其妙就是知道:此地不是吉尔吉赛赛斯,这不是说她不在那座岛及其高天之上或地底深处的广阔空间之内,而是连整个星球,乃至星球之外的全部位置都已不在。这是另一个世界,而且这世界不只有位置和概念上的不同;她凭借武人(长年累月与生命打交道)的知觉抓住了身体中变化的流动感:在这座城市,穿过她身体的三个维度有所变动,她曾经很熟悉的,现在以截然不同的形式,重新定义和组装她的生命,她这个人的存在。

但是,她还是她。

有些激愤的汽笛声抵达她的耳膜,却不抵达她的内心世界。小武士正在阻挡车流。这些车从她前面和后面开过,有些摇下车窗对她发出痛苦的责备。她向下走到河岸边,地面向下倾斜。她似乎察觉到这里的风的不同。这个拱北区(火车站所处的区划)与协和区(西式仿造建筑和“更大之物”所在的区划)的自然边界附近吹过的冬风是温和地凛然的。若只是身处这里,在列车上所瞥见的城市广袤的“滩涂”的印象便可以匆匆忘记。但凛然的风中包含着某种预言式的震动。这种震动来自都市古老的内心,来自这个世界的遥远大海上的某座小得多的岛屿。在那里潜藏着的风,已经吹遍这个充满痛苦和希望的世界的各个街角,那时它曾化作大洋上狂暴的热带气旋,席卷所有像雨涡都一样的城市,把一切弄得潮潮的;可是没有任何改变。

邀请函上留下了一个地址和一串电话号码。她在身上摸来摸去,发现没带手机。也没有别的通讯设备。

“只要找到这个地址说的地方就行了吧。”花融柯点着字念道,“协和区茉莉东路42号。”

后面有一行“顶楼配电箱子彼岸”这样奇怪的话。


  1. 1.JI worldview中的世界“吉尔吉赛赛斯”的核心,一颗悬空的巨大球体,其表面和内在共同组成了一座超大型城市,是吉尔吉赛赛斯大多数人口的家园。
  2. 2.花融柯的上司和挚友。

LU worldview

国立大学里面今天很热闹。由手推车改装的小商铺沿着教学楼的底部一字排开,一直延伸到庞大的体育场的另一侧。学生们正在买卖同人作品。到处都很吵。社团部有人不知从哪弄了很多非常大的气球,什么颜色都有,他们跑到教学楼的天台,把气球穿成一串投到天上,国立大学今天的气候因而是气球雨,而地面则因气球的投影而斑驳阑珊,好像身置海底世界。

平时最僻静的地方,今天也搞不好会有人。今天出现在学校里的并不是学生,而是动漫人物。或许会在联通物理学院和数学院的连廊上遇见以杀鬼为生的男人。在食堂里见到敢达和装成动物的人坐对桌吃饭也有可能(只是,食堂从十点开始就被桌游社霸占了)。各个学院的教师们目瞪口呆地发现自己穿越到某种异世界,而他们自己也有一多半今天也身着奇装异服,用并非自己的音色讲话。

在用铁丝网隔开的足球场里面聚集了上千号人,外头停满了自行车,这阵仗一般只在“校招”时才能得见。经过的人每每听到里面爆发出一阵阵激烈的呐喊和掌声。一位小巧的少女站在舞台上。她的白色长发,深蓝色的裙摆,在阳光下微微浮动。在她上衣的左肩有一块袖标,在蓝色底上方方正正地写着“IR”。她抱着一把吉他,一个人唱歌。她唱得很随性,有时因紧张而走音,却并不用力。她的声音,即使有音箱放大,也被人潮的音墙覆盖了。结束了演唱,她把吉他交给身旁学生会的同学,用很大力气对人群鞠了一躬。把麦克风从架子上拿下来的时候弄掉了,于是她又鞠了一躬。下了舞台,她在戴袖标的学生会干事们的簇拥下,艰难地离开了体育场。

傍晚时分,她溜进一间空教室。那里有个人在看风景。少女的影子挡住夕阳的光时,他惊叫出来。

“IRIS!——怎么样,见面会还顺利吗?”

IRIS坐在他前面一排,侧着身子,然而是很端庄地坐着。“能亲眼见到这么多朋友,跟他们说话,我很开心。毕竟从前只能在网络上聊天。”她拍拍背包,“我买了很多很多周边。有我的,还有其他天文机器人的。”

“IRIS啊,你要注意……”对面的少年说,“别忘了你是以coser的身份露面,要注意演的差一点,露一点马脚。知道你真实存在的人越少越好。一旦你被什么奇奇怪怪的人,或者更糟的——什么组织盯上,咱们的麻烦就大了……”

“好啦,我知道。我会的。”IRIS扶一下眼镜,“最近在干嘛?在做那款游戏呢,还是忙一些工程?”

“在给你修框架!”少年苦着脸说,“你的互联网存在——我是说,那个符合当今网络技术的存在形式——又被VOYAGE给屏蔽了。为了让你能安全地跟大家互动,我的日程都乱了。”

“嘿嘿。辛苦你了。”

“我有很多工作要做。但也还是有抽空在运动的。前些天,在来雨涡都之前,去了我之前带你去过的山顶。那天有一场流星雨。”少年说,“规模并不大,也不算罕见,但是很漂亮呢。”

IRIS点点头。

“没能和你一起看,真是遗憾。”

少年错开IRIS投来的视线。IRIS没有说什么,却掩着嘴大笑起来。

“干嘛?”

“我和你一起看了噢。”她说,“用你的望远镜,和你一起。”

“——你!”他脸红了,腾地一下站起来,“竟敢不经我的同意,调用我仪器的目镜!”

IRIS笑出了泪花,身体都扭曲了。

“你不会还看过别的吧?”

她并不回答。少年瘫坐回椅子上。“唉,我再也不能让这些有镜子的精密仪器待在我的房间里了。”

他们一起这样静静地坐着,看夕阳慢慢沉到楼群以下。红光透过人家的窗帘和屋内的陈设,继续投来微弱的残影。

电铃响起。IRIS扭身看向电子表。

“我该走了。”

“好的。你要去见谁来着?”

“不是我们认识的人。”IRIS说,“她非常奇怪。非常非常,奇怪……但我觉得她不是坏人。”

少年叹道:“小心点!遇到麻烦的话,记得给我打电话。”

IRIS点点头,在他的目送下,像小猫一样又快又悄然地离开了教室。

LU worldview[1]

福香将咖啡粉倒进小漏斗里,按下机器上的按钮。咖啡机发出悦耳的嗡嗡声。她蜷在一条腿已经上了锈的折叠椅上,看她最近一直在看的那本书,讲的是需求和价值投资。她的步话机在这时叫起来。

“请开下门。”

“那个,不是那扇门。”附近有客人,她轻声说,“是对面的配电箱。”

门和她所在的吧台之间隔着很长一段距离,中间是两座巨大的书架。那边的声音在这里很难听得见。细微的风向变化,告诉她那个人找到了正确的入口。她还闻到一股甜丝丝的气味。

吧台上方,来客鲜艳的绿色卷发在昏黄的烛光中跳动。然后福香看到她那双小姑娘的冷冽的眼睛。

“真是个好创意。类似的设计我只见过一次,也是在这个国家的另一座城市。他们把冰箱当门。”

福香伸了个懒腰,让自己斜靠在折叠椅上。“欢迎光临,杉之晴@LU。我以为你会来得更早一点。早知道你说的是晚上七点半,我就在这儿把那些补考的数学试卷改了。”

“我明明说的是十九点。是你自己懒得改。”

“哈哈。staff的意思是,我和这些卷子只有一个能留在NICHE。”福香苦笑道。

女孩的入耳式耳机现在只挂着一边。她扫视着吧台上的那些书,想从中找出一本她读过的。此前藏在身侧的高高的纸杯露了出来。福香知道那股甜味的来源了。“不好意思,这里不许喝杯装的饮料。”她指着那杯奶茶,印花上的人头在冲她笑。

“是吗?可是你们的守则上没有。”

“好吧。”

咖啡机发出滴声,这一下很轻,随之而来的机械摩擦声却很刺耳。福香往她的美式里倒了一整包冰糖。

“已经很久没好好读过书了……读书就是常人体验时间穿梭的办法。等我不用再工作,真想住在你们这里啊。”杉之晴说。

福香不置可否,用调羹慢慢地搅拌咖啡,让浮在表面的糖末逐渐变成暗色花纹。

她说:“小晴,今天你不是作为客人来的吧?”

“也不是作为执法人员来的就是了。”

“请直接进入正题吧。”

杉之晴无声地吸了一大口奶茶。

“多世界的联合,是这样吗?……时空的裂隙会变多,存在者会涌入我们的生活。一切都有可能被打乱。

“我们所在的worldview,本来就已经打过很多补丁了。它的状况很不好,既处在分裂的边缘,又很容易堕落为纯然的虚空……因此,我们唯一需要的是谨慎。

“放心,未来人[2]并没改主意,他们欢迎来自其他世界的客人。他们派我来是为了提醒您。我们付不起任何代价。相信不用我说,您也明白。”

福香以喉咙深处的“呣呣”作为回应。

“我会一直留在这个城市。”杉之晴说,“按道理讲,这个不能告诉您。但我相信您知道我会一直在。祝您好运。”

联谊很快就要开始。要忙起来了。而且还有一堆试卷要改。怎么会这么多?难道全学院只有一位教高等代数的老师吗?一想到试卷,福香的脑海中就浮现杨瑛那孩子稚气的脸。要是这小子还考不过,她就得下点猛料,不能再让他这样下去了。

她头疼的要命,喝下一大口咖啡。刚才只是在想该说点什么。

“啊啊——好的。也祝你在这儿玩的开心。你上次回雨涡都是什么时候?”

她想邀请女孩到处走走,可是杉之晴早已消失不见。福香抬头一看,只剩下放在吧台上的那杯奶茶。印花上的人头在对她微笑。是杯口散发的气味让她误判了。


  1. 1.在这里标识本章节故事的发生地,后续章节与此相同。
  2. 2.LU worldview未来生活的人,掌握着当代世界无法理解的高科技,设立了时间研究院以保护和控制当代世界。